第三十章 关外雅士-《古龙文集·武林外史(全3册)》


    第(3/3)页

    春水咯咯笑道:“但他可不像猴子,倒像个猩猩。”

    这一群猩猩转眼间也过去了。

    沈浪道:“看来只怕还有人来。”

    春水道:“今天中午起码有六七起人要来。”

    沈浪道:“哦?还有什么人?”

    春水道:“自然不是豪门,就是巨富,譬如说……”

    话未说完,突听得远处又有蹄声传来。

    这马来得好快,蹄声一响,人马已到,七匹马,马上大汉一色青布包头,竟穿得出奇的朴素。

    染香道:“这也算豪门巨富么?”

    春水冷笑道:“当然啰,他们衣服穿得虽不好,可是来头却不小,若是‘只认衣冠不认人’,可就大大地错了。”

    沈浪根本没听他们的话,他眼睛一直在盯着一个人瞧。

    这人衣服和其余六人穿得丝毫没有什么不同,但气概却大是不同,他就算是站在六百个衣服打扮和他完全一模一样的人中间,别人还是一眼就能瞧出他来,他那天生的气势,一万人中也不会再找出第二个。

    沈浪耸容道:“好一条汉子,这气概真有几分和猫儿相似了。”

    春水笑道:“猫儿,他可不是猫儿,他是龙。”

    沈浪道:“龙?”

    春水笑道:“他姓龙,叫龙四海,但可没有人敢叫他的名字,无论什么人,见着他的面,都要叫他一声龙老大。”

    沈浪道:“哦,此人又是何身份?”

    春水道:“黄河上游水运,只能通皮筏子,而河上所有的皮筏子,全都是属龙老大管的,没有龙老大的话,谁也休想在河上走一步。”

    沈浪道:“黄河水急,在河上操皮筏的朋友,十个中有九个是玩命的角色,而且人人都有两下子,要想管辖这些人物,当真不是易事。”

    染香道:“我瞧他连衣服也和手下的弟兄穿得一模一样,就知道他不是等闲角色了,且不说他武功如何,就只这一手,已足够收服人心,若是只给自己吃肉,却让别人啃骨头,这种人还能做老大么?”

    沈浪道:“有些人天生就是做‘老大’的人物,这龙老大就是其中之一,还有,那熊猫儿也可算得一个。”

    染香笑道:“熊猫儿,熊猫儿,你老是记着熊猫儿,可是他……他会记着你么?现在,说不定他已和你那朱七七勾搭上了。”

    沈浪突然沉下面色,冷冷道:“你以为天下的人都和你一样不要脸?”

    染香不由自主后退了两步,她从来没想到满面笑容的沈浪也会板起脸,更未想到他板起脸竟有如此可怕。

    春水在一旁瞧得清楚,几乎忍不住要拍起手来。

    幸好这时远处已有人来了,几十个人,前呼后拥,拥着一顶绿呢大轿,大笑呼啸而来。

    这几十个人有男有女,穿的衣服有红有绿,但年龄几乎没有一个在二十五岁以上的,大多是十七八的少年。

    这些男女少年一个个勾肩搭背,嘻嘻哈哈,有的嘴里还在吃着东西,将果皮纸屑随手就抛在地上。

    那顶大轿中,也不断有果皮纸屑抛出来,轿子里也是嘻嘻笑笑,有男有女,一顶轿子里,竟仿佛挤着五六个人似的。

    一瞧见这批人,春水就皱起眉头,道:“这些小祖宗们今天怎地也来了?”

    沈浪笑道:“这些却是什么人?”

    春水叹着气道:“这些全都是有钱人家生出来的活宝,一天到晚在兰州城里胡作非为,大纰漏虽没有,小毛病却不断,不折不扣可算是一批小流氓。”

    沈浪道:“但这顶绿呢大轿,看来却似有功名的人才能坐的,轿子里坐的莫非是官府中人?却又怎会和这些惨绿少年混在一起。”

    春水笑道:“这轿子里坐的更是活宝中的活宝,他爹爹活着时,他就一天到晚和这些小流氓吃喝嫖赌,到处鬼混,他爹爹一死,他不但承受了万贯家财,还世袭了个指挥使之类的官衔,这下子可就更飞起来了。”

    沈浪笑道:“原来是个败家子。”

    春水道:“但兰州城里的人,却被这败家子害得不浅,害得大姑娘小媳妇都不敢在街上走道了,无论是谁,一听到‘小霸王’时铭,全都要头大如斗。”

    沈浪道:“如此看来,这附近的豪门巨富,今日只怕已全都来了,这些人来得怎会如此凑巧?莫非是约好了的?”

    春水道:“这些人全是被快活王约来的。”

    沈浪扬眉道:“哦!这些人和快活王有何关系?”

    春水道:“屁关系也没有,快活王约他们来,不过是为了赌钱,快活王每来一次,这里就少不了有些豪赌。”

    沈浪失笑道:“不错,我也已久闻快活王嗜赌成性,除了这些人外,又有谁还能陪他作一掷千金之豪赌?”

    春水笑道:“但快活王赌得却规矩得很,所以别人也愿意陪他赌……沈公子,不知你可也有兴趣参加一份?”

    沈浪目光闪动,微微笑道:“看来,我是少不得也要参加一份的。”

    吃过了中饭,沈浪就在屋子里等。

    他并没有等多久,就听得外面嘈杂声大起,人语声、说笑声、马嘶声、车轮声、搬箱子声。

    许许多多种各式各样的声音,直乱了几乎有半个时辰,听来就宛如十万大军要驻扎在此地似的。

    染香面色早已改变,终于忍不住道:“快活王来了。”

    沈浪笑道:“不错,此人一来,果然吵得天翻地覆。”

    染香道:“咱……咱们怎么办?”

    沈浪道:“等着吧。”

    染香道:“等着,就……这样等着?”

    沈浪微微笑道:“你还怕他不来找我。”

    他竟靠在椅子上,闭目养起神来。

    染香却不断在屋子里转来转去,急得真像是热锅上的蚂蚁,但她只怕已转了几百个圈子,快活王还是没消息。

    她忍不住转到沈浪面前,跺脚道:“你别像死人似的坐着不动好不好?”

    沈浪笑道:“养足了精神,才能去对付快活王。”

    染香失色道:“你……你要和他……”

    沈浪笑道:“不错,我要和他动手,但却不是动手打架,只不过动手赌钱而已,王夫人交下的金银今天只怕要用上了……”

    染香道:“但……但你现在……”

    沈浪道:“所以我现在更是要养足精神,你可知道,赌钱可是比打架还费气力,一场豪赌,正无异一场生死相拼的恶斗,而赌桌上的勾心斗角,变化莫测,更委实比战场上还要惊险刺激得多。”

    染香眨眨眼睛,道:“你莫非要故意输给他?拍他的马屁,以作晋身之阶?”

    沈浪道:“我万万不能输给他的,我若输给他,在他眼中便不值钱了。”他顿了顿,又道:“只因此等豪赌不仅是赌钱,也正要斗智斗力,此等决斗,我若惨败,他怎会瞧得起我?他若瞧不起我,又怎会再想收买我,我若没有被他收买的价值,他只怕就要取我的性命了……”

    他微微一笑,接道:“所以除非我就在赌桌上迎头给他一下痛击,否则所有计划就都要一败涂地,我性命只怕也难保。”

    染香瞪大眼睛道:“你……你有胜他的把握?”

    沈浪淡淡道:“没有。”

    染香骇然道:“你全无把握居然也敢这样找他赌,而你现在居然还这样沉得住气,一点也不紧张,一点儿也不着急。”

    沈浪微笑道:“你怎知我不紧张,不着急?”

    染香道:“但……但至少我瞧不出来。”

    沈浪大笑道:“若被你瞧出来,哪还能和别人去赌?桌上瞬息之间,变化万千,若是沉不住气,只怕连人都要输上去了。”

    染香一笑,道:“不想你非但是色狼,是酒鬼,还是个赌棍。”

    突听门外一人沉声道:“沈浪沈公子可是住在这里?”

    染香身子一颤,悄声道:“来了。”

    沈浪已微笑着开了门,只见一个锦衣英俊少年,双手捧着份大红帖子,当门而立,微微躬身道:“阁下可就是沈公子?”

    沈浪微笑道:“正是,足下莫非是快活王门下使者?”

    锦衣少年目光闪动,极快地打量了沈浪一眼,躬身道:“小人正是欢喜王门下急风第十八骑,奉王爷之命,传信于公子,盼公子查收赐复。”

    他口中说话,足下前踩半步,手里的大红帖子高举齐肩,闪电般推出,这一手看来虽是礼貌周到,其实却已将拳法中的杀手“举案齐眉”化入其中,沈浪只要一个应付不好,当场就要丢人现眼。

    沈浪却似全未留意,抱拳含笑道:“有劳兄台了。”

    抱着拳的手掌,突然轻轻向上一托,也不知怎地,这少年的手中紧握住的红帖,已到了沈浪手里。

    锦衣少年面目微变,倒退三步,躬身道:“沈公子果然不凡。”

    沈浪笑道:“过奖,过奖。”

    打开帖子只见上面写的是:“今夜子正,谨备菲酌,盼阁下移玉光临,漫漫长夜,酒后余兴尚多,盼复。”

    上面没有称呼,下面没有具名,就只这二十多个字。

    沈浪一眼瞧过,笑道:“相烦足下上复王爷,就说沈浪必定准时前往。”

    锦衣少年又瞧了沈浪一眼,目中似已露出钦佩之色,躬身道:“是。”转身大步而去。

    染香不禁皱眉说道:“子时?这怪物连请客也要请在这种奇怪的时候,难道是想在别人精神不济时乘机痛宰么?”

    沈浪笑道:“所以我此刻更要好好养养神了,你可千万莫要吵我。”

    现在,距离子正约摸有半个时辰。

    沈浪已舒舒服服睡了一觉,痛痛快快洗了个澡,换上了一套最干净、最轻便、最舒服的衣服。

    然后,他又将一块干净的丝巾,叠得整整齐齐,将王夫人给他的巨额银票,又叠得整整齐齐,都放在腰袋里。

    他仔细检查了一遍,觉得自己全身都没有什么不舒服之处,精神也甚为饱满,身心可说俱在最佳状况中。

    于是他便倒了杯浓浓的茶,选了个最舒服的椅子坐下来,细细品茗,静等着那场必定刺激万分的大战。

    染香忍不住道:“瞧你还这么悠闲,我可真佩服你,你不急我却快急死了。”

    她也已仔细地打扮过,换了身美丽而大方的丝衣,全身香喷喷的,纵然是瞎子,也可嗅得出她是个绝色美女。

    但她心里却是忐忑不定,举动更坐立不安,她只怕沈浪输了……沈浪要是输了那该怎么办?

    她忍不住又问道:“沈浪,求求你告诉我,你究竟有几分赢的把握?”

    沈浪闭着眼微笑道:“还未见到快活王赌钱的方式以前,我不敢说。”

    染香道:“总有一半把握吧?”

    沈浪道:“大概总是有的。”

    染香长长叹了口气,道:“谢谢老天……”

    沈浪却又道:“但我身上此刻只有十万八千两,快活王的赌本,无疑比我雄厚得多,赌本雄厚就又多占了一成胜算。”

    染香跺脚道:“早知如此,该多带些来的。”

    沈浪道:“那也没什么,我只要不让快活王猜出我赌本究竟有多少,他也就不会敢全力出击的,何况……”

    他微微一笑,接道:“我还可先在别人身上捞进一笔,再和快活王作生死之决战,郑兰州和龙四海虽可能赌得很精,周天富和小霸王却想必都是好菜。”

    染香“扑哧”一笑,道:“好菜……你可千万莫要也变成好菜,又被别人吃了。”

    这时从窗口望出去,已可瞧见两盏宫纱灯笼远远而来,沈浪拍了拍衣服,长身而起,笑道:“走吧,接咱们的人已来了。”

    “缀翠轩”,正是快活王在此度夏的行宫,自然也就是整个快活林中最华丽、最精致,也最宽敞的地方。

    “缀翠轩”外,灯火辉煌,但却静得很,没有一个人走动,只是暗处不时有矫健的人影闪动而已。

    “缀翠轩”里,已摆起桌酒菜,有松江的鲈鱼,阳澄湖的活蟹,定海的对虾,江南的巨鳖……

    这些本来绝不可能在同一时候、同一地方出现的鲜肴,此刻竟同在这桌子上出现了,这简直像是神话。

    不出沈浪意外,桌子上果然没有肉,但出乎沈浪意外的是,这屋子陈设竟简单雅致,丝毫没有做作的庸俗高贵气。

    桌子上也没什么金杯玉盏,只有瓷器——自然是精美的瓷器,有的甚至已是汉唐之物。

    沈浪想起朱七七假扮快活王的事,不禁暗暗好笑,暗道:“这才是快活王的气派,她那样一做,就像是暴发户了。”

    桌子旁已坐了八九个人。

    沈浪一眼便瞧见了那龙老大龙四海,他一件布衣,虽在满堂锦绣中却仍如鹤立鸡群,显得卓然不凡。

    龙四海身旁,坐个微带短髭的中年人,身材已微微发胖,显见是生活优裕,他随随便便穿着件轻衫,身上也没什么惹眼装饰,只有面前一个鼻烟壶,苍翠欲滴,赫然不是凡品。

    沈浪想也不必想,便已知道此人必定就是那“郑兰州”了,世家的公子,自有世家公子的气派。

    郑兰州身旁的那位,可就不同了。

    他身上零零碎碎也不知挂了多少东西,每件东西的价值,都绝不会在千金之下,但看来却仍像是个已将全副家当都带在身上的穷小子,但他自己却得意得很,一张脸上,堆满着目空一切的姿态。

    沈浪也不必想,就猜出他必定就是那暴发户周天富了。

    周天富身旁,还依偎着满头珠翠的女子。

    她也和周天富一样,像是恨不得将全副家当都挂在头上,戴在手上,却不怕压断脖子。

    她身子虽依偎着周天富,但媚眼却四下乱抛,长得虽不错,但一副淫贱之态,只差没在脸上挂着“娼妓”的牌子。

    沈浪暗暗好笑:“这当真是什么人玩什么鸟,武大郎玩夜猫子,有周天富这样的角色,才会有这样的女子。”

    再瞧过去,就是那“小霸王”时铭了。

    他果然最多只有十八九岁,但眼圈却已陷下去,一双眼睛虽不小,但却毫无神采,像是终年都睡不醒。

    他穿的倒比周天富顺眼得多,但他身旁也有个女子,这少女穿得却比周天富身侧那个还要骇人。

    她穿的竟似只是件背心,两条白生生的手臂,一片白生生的胸膛,全都露了出来,手上的镯子叮当直响。

    她看来最多只有十五六岁,但脸上却是浓妆艳抹,嘴里还叼着根翡翠旱烟管,从鼻子里往外直冒气。

    这活脱脱简直是个“小女流氓”,沈浪简直不敢再瞧第二眼,但少女却拍着身旁一张空椅子,向他笑道:“小伙子,坐过来吧。”

    沈浪微笑道:“多谢,但……”

    那少女瞪起眼睛道:“但什么,这凳子又没着火,不会烧红你屁股的,你怕什么?”

    沈浪只有硬着头皮坐过去。

    那少女却瞧着染香,哈哈笑道:“你眼光倒真不错,这种小伙子看来虽羞答答的,其实却都有那么两下子,你别瞧我年纪小,我经验可比你多。”

    染香真恨不得给她两个大耳光,只有忍着气坐下。

    那少女却又一拍沈浪肩头,大笑道:“我叫夏沅沅,兄弟们却尊我一声‘女霸王’,我旁边这人就是我的情人‘小霸王’,你叫什么名字?”

    沈浪微微笑道:“在下沈浪。”

    夏沅沅道:“沈浪,不错,我瞧你很有意思。”突又一拍那“小霸王”的肩,道:“喂,这小伙子倒可做咱们的兄弟,你瞧怎样?”

    那“小霸王”时铭正聚精会神地拿几个紫金锞子在桌上堆着宝塔,被她这一拍,宝塔就“哗啦啦”倒了。

    小霸王这才懒洋洋瞧了沈浪一眼,懒懒道:“嗯,还不错……不知道能不能挨两下子,否则就叫他做老幺吧,喂,你知不知道,有女人老幺先上,有拳头老幺也得先挨。”


    第(3/3)页