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九章 荡妇圣女-《古龙文集·武林外史(全3册)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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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明珠也在喘息着,道:“要我饶你也行,只要你老实说,是不是在想他?”

    春水眨了眨眼,道:“他……他是谁?”

    明珠的手又在春水袖子里动了,道:“小鬼,你装不知道。你敢?……”

    春水大叫道:“我不敢了,我不敢了……我们明珠姐姐嘴里的‘他’,就是那……那位今天早上才到的公子。”

    明珠道:“再说,你是不是在想他?”

    春水道:“是……是,你……你的手……”

    明珠道:“既然说了老实话,好,我饶了你吧。”

    春水喘息着,面靥更红得有如夕阳。

    她放下瓦壶,坐在道旁,娇喘吁吁,媚眼如丝,全身上下像是已全都软了,软得没有一点力气。

    明珠瞟着她,轻笑道:“小鬼,瞧你这模样,莫不是动了春心吧?”

    春水咬着嘴唇,道:“还不是你,你……你那只死鬼的手……”

    明珠咯咯笑道:“我的手又有什么,要是他的手……”

    说着说着,脸也突然飞红了起来——春天,唉,春天。

    春水轻轻道:“那位公子……唉,有哪个女孩子不该想他,只要瞧过他一眼,有哪个女孩子能忘得了他……”

    她的语声如呻吟,她睁着眼睛,却像是在做梦。

    她梦呓般接着道:“尤其是他的笑……明珠姐,你注意到他的笑了么?真要命,他为什么会那样笑,我只要一想到他的笑,我……我就连饭也吃不下了。”

    明珠道:“他的笑……我可没留意。”

    春水道:“你骗人,你骗人,你骗人,你替他倒茶的时候,他瞧着你笑了笑,你连茶壶都拿不稳,都溅了一身,你以为我没瞧见。”

    明珠的脸更红,颤声道:“小鬼,你……你……”

    春水道:“你又何必害臊?像他那样的男人,莫说咱们,就连咱们的春娇阿姨,她见过的男人总有不少了吧,但一见他,还不是要着迷。”

    明珠终于“扑哧”一笑,道:“我看她简直恨不得……恨不得一口将他吞了下去似的,害得咱们的李大叔的脸都青了。”

    春水喃喃道:“我没见着他时,真不相信世上会有这么可爱的男人,他那笑,他那眼睛,他那懒洋洋,什么事都不在乎的神情……唉,简直要人的命。”

    明珠长长叹息了一声,道:“只可惜人家已是名花有主了。”

    春水道:“你是说那个叫什么‘香’的姑娘?”

    明珠道:“嗯,染香。”

    春水撇了撇嘴,道:“哼,她怎么配得上他,你瞧她那张嘴,一早到晚都翘着,像是觉得自己很美似的,其实,我一见就恶心。”

    明珠道:“但她的确很媚……”

    春水道:“媚什么,左右不过是个骚狐狸……”

    突然站起身,扭着腰,道:“咱们姐妹哪点不比她强,尤其是你,你……你那两条腿,保险他一瞧就要着迷,就要发晕。”

    明珠红着脸啐道:“小鬼,你几时瞧过我的腿了?”

    春水咯咯娇笑道:“那天,你正在洗澡的时候,我……我在外面偷偷地瞧,瞧见你正在……正在……哎哟,那样子可真迷人,我眼福可真不错。”

    明珠“嘤咛”一声,扑了过去,春水提起那瓦壶就逃,两人一追一逃,跑得都不慢,壶里的水,却未溅出一滴。

    这时,山坡下密林中,正有一男一女两人在窃窃私语,两人说话的声音都很小,像是生怕被人听到。

    这男的乃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汉子,打扮得却像是个少年,宝蓝的长衫,宝蓝的头巾,头巾上缀着块碧绿的翡翠,腰畔系着条碧绿的丝绦,丝绦上系着个碧绿的鼻烟壶,长长的身材,配着长长的脸,两只眼睛半合半闭,嘴里不断地打呵欠,像是终年都没有睡醒。

    那女的徐娘已半老,风韵却仍撩人,眉梢眼角,总是带着那种专门做给男人看的荡意。

    夕阳下,她看来的确很美,但这种美却像是她专门培养出来对付男人的武器,她纵然是花,也是人造的。

    她眼波四转,正在窥探四下可有别人。

    他却只是不断地在打呵欠,懒懒道:“人家正在想打个盹歇息歇息,你却巴巴地将我拉到这里,咱们老夫老妻,难道也要官盐当作私盐,在这儿来上一手不成。”

    那妇人脸虽未红,却装出娇羞之态,啐道:“你一天到晚除了尽想这种事,还知道什么别的?”

    那男的斜着眼笑道:“这种事有什么不好的,你不总是要么?昨天晚上,我已累得连腰都直不起来了,你还要……”

    那妇人跺着脚道:“我的好大爷,人家都急死了,你还有心思开玩笑。”

    那男的皱眉道:“你有什么好急的?”

    那妇人道:“你要明白,你现在已经是饭来张口、钱来伸手的大少爷,你现在吃的、喝的、穿的,都要仗着别人。”

    那男的笑道:“但咱们过得也不错呀。”

    那妇人道:“就是因为过得不错,所以我才着急,你难道不想想,那姓沈的来这儿是干什么的?他不远千里而来,难道是为了来玩玩么?”

    那男的又打了个呵欠,道:“来玩玩为什么不可以?”

    那妇人道:“唉!你真是个天生的糊涂少爷命。”

    那男的嘻嘻笑道:“我要是不糊涂,也不会娶你了。”

    妇人跺脚道:“你要是不糊涂,那万贯家财也不会被你糟蹋光了,你难道还瞧不出,那姓沈的此番前来,正是王夫人要他来接管这‘快活林’的,所以,咱们一问他来干什么,他总是支支吾吾,敷衍过去。”

    那男的怔了怔,摇头笑道:“不至于,不至于……”

    妇人恨声道:“咱们过的那几年苦日子,你难道忘了……我可忘不了,我也不想再过了,他既然要来砸我们的饭碗,咱们好歹也得对付对付他。”

    那男的笑道:“不会的,不会的,我瞧那姓沈的,决不是这样的人。”

    妇人道:“你会看人?你会看人以前就不会被人家骗了,你若不想法子对付他,我……我可要想法子了。”

    那男的打了个呵欠,鼻涕眼泪都像是要流了出来,一面摸出鼻烟壶,一面笑道:“好!我的玉皇大帝,你要想法子对付他,你就去想吧,无论什么法子都没关系,只要不让我戴绿帽子就成。”

    妇人伸出根尖尖玉指在他的头上轻轻一戳,娇笑道:“你呀!你本来就是个活王八。”

    那男的一撮鼻烟吸下去,精神就像是来了,突然一把搂过那妇人的细腰,咬着她的脸道:“我这么厉害,你还有让我当王八的力气,我要是喂不饱你这骚狐狸,我还是风流李大少么。”

    他抱着那妇人就往地下按,那妇人荡笑着轻轻地推,颤声道:“不要在这里……不要在这里……不……”

    嘴里说不要,一只手却已由推变成了抱。

    突然,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传了过来。

    那妇人这才真推了,道:“明珠和春水来了,还不放手。”

    那李大少喘着气道:“那两个小浪蹄子来了又有什么关系?她们反正也不是没瞧过,来……来快一点……”

    那妇人却蛇一般,自他怀里溜了出去。

    春水和明珠也瞧见他们了,追的不再追,逃的也不再逃,那妇人拢着头发从树林里走出来,轻声叱道:“疯丫头,叫你们提水,你们疯到哪里去了,到现在才回来。”

    春水咬着嘴唇笑道:“春娇阿姨,是明珠姐欺负我。”

    明珠叫道:“哎呀!小鬼,还说我欺负她,她老是说疯话,还说……”

    李大少已负着手走出来,寒着脸道:“说什么?”

    明珠悄悄一吐舌头,垂首道:“没什么。”

    李大少道:“没什么还不快去烹茶。”

    春水眨了眨眼睛,道:“我知道大爷为什么生气,只因为咱们扰乱了大爷和阿姨的……”

    话未说完,娇笑着撒腿就跑。她再不跑,就要吃李大少的“毛栗子”了。

    过了这树林,通过一道小桥,便是三间明轩,绿板的墙,紫竹的窗帘,帘里已隐隐透出了灯光。

    门是关着的,门里也没有声音。

    明珠和春水跑到这里,脚步又放缓了。

    春水咬着嘴唇,盯着那扇门,悄声道:“你瞧,晚饭都还没吃,就把门关上了,你说他们在干什么?”

    明珠红着脸道:“骚狐狸,真是骚狐狸。”

    春水轻笑道:“你也莫要骂她,若换了是你陪着沈公子,只怕你门关得更早……若换了是我,三天三夜不开门也没关系。”

    明珠咯咯笑道:“小鬼,你连饭都不吃了么?”

    春水道:“吃饭?吃饭有什么意思。”

    她蹑着脚尖,轻轻走过去。

    明珠道:“小鬼,你……你想干吗?你想偷看?”

    春水用手指封着嘴,悄声道:“嘘!别出声,你也来瞧瞧吧。”

    明珠脸更飞红,道:“我不,我才不哩。”

    她嘴里说了两个“不”,脚却往窗子走了五步。

    突然,门开了。

    一个轻衫薄履、微微含笑的少年走了出来,笑道:“我还当是野猫呢,原来是两位姑娘。”

    春水和明珠整个人都呆了,身子呆了,眼睛也呆了,身子木头似的停在那里,眼睛直直地瞧着他。

    那少年笑道:“水提累了么,可要我帮忙?”

    明珠道:“多……多谢沈公子,不……不用了。”

    那沈公子道:“晚饭好了,还得烦姑娘来说一声。”

    明珠道:“是……”

    突然转过身子,飞也似的跑了。

    春水自然跟着她,两人又跑出十多丈,春水道:“你……你跑什么?”

    明珠道:“我受不了啦,他……他那样瞧着我,我若再瞧他一眼,就要晕过去了。”

    春水叹道:“你在他面前好歹还能说话,我却连话都说不出了,你快要晕过去,我……我简直早已晕过去了。”

    沈公子,自然就是沈浪。

    沈浪微微笑着目送她们远去,微笑着关起了门,于是屋子里又只剩下他和斜倚在绣榻上的染香。

    染香已打扮得更美了。

    那华而不俗的打扮,她那柔软而舒服的衣衫,她那懒散的神态,就像是个天生的千金小姐,富家少奶奶,无论是谁,做梦也不会想到她竟是别人的丫头,就连她自己,似乎都已将这点忘了。

    此刻,那纤巧的、染着玫瑰花汁的脚趾,正在逗弄着一只蜷曲在床角,长着满身白毛的小猫。

    她的眼睛正像猫也似的瞪着沈浪,故意轻叹道:“你瞧那两个小丫头,已经快要为你发疯了,你还是今天早上才来,若是再过两天,那还得了?”

    沈浪道:“哦!”

    染香瞧着他那懒散的、满不在乎的微笑,突又长叹道:“其实,我也快为你发疯了,你可知道?”

    沈浪道:“哦!为什么?”

    染香道:“只因为你……你实在是个奇怪的男人。”

    沈浪笑道:“我自己却觉得我正常得很,哪有什么奇怪之处?”

    染香道:“你若不奇怪,世上就没有奇怪的人了。”

    沈浪道:“我怪在哪里?我的鼻子生得怪么?我的眼睛长得怪么?我的眉毛难道生到眼睛下面去?我……”

    染香道:“你的鼻子眼睛都不怪,但你的心……”

    沈浪道:“我的心又有何怪?”

    染香道:“人心都是肉做的,只有你的心是铁做的。”

    沈浪笑道:“我莫非吞下了秤锤?”

    染香道:“我问你,你的心若不是铁做的,为什么走的时候,连招呼都未和朱姑娘打一个,这简直连我都要为她伤心。”

    沈浪道:“既是非走不可,打个招呼又有何用,这招呼留着等我回去时再打,岂非要好得多么?”

    染香眨了眨眼睛,笑道:“算你说得有理,但……但这一路上,你竟能始终坐在车子里,连瞧都不往窗外瞧一眼,你若不是铁心人,怎忍得住。”

    沈浪道:“我若往窗外瞧一眼,若是瞧见了什么与我有关的人,只怕就已来不了此地,所以我只好不瞧了。”

    染香道:“好,算你会说,但……但这一路上,我睡在你身旁,你……你……你竟连动都不动,你的心不是铁做的是什么?”

    沈浪大笑道:“我不动你,你动我岂非也是一样?”

    染香红着脸,咬着樱唇道:“我动你有什么用,你……你简直像是个死人,你……你……你简直连这只猫都不如……”

    她脚尖轻轻一踢,那只猫果然“喵呜”一声,蹿进她怀里,染香道:“你为什么不学这只猫?”

    沈浪笑道:“学不得,这只猫是雌的。”

    染香一翻身坐起来,大眼睛狠狠盯着沈浪。

    她盯了半晌,却长长叹息了一声,道:“沈浪呀沈浪,你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,我真不懂。”

    沈浪笑道:“连我自己都不懂,你自然更不懂了。”

    染香叹道:“像你这样的人,我真不知道夫人怎会对你放心。”

    沈浪大笑道:“她不放心的,该是你。”

    染香恨声道:“你莫要说这样的话,你会真的爱她?哼,我不信,你一定在骗她,总有一天,我要揭穿你。”

    沈浪道:“她若骗了我,你可愿揭穿么?”

    染香道:“她骗了你什么?”

    沈浪道:“快活王门下那个不男不女的使者,明明已带着白飞飞一起逃了,她为何还要说是仍被她囚于阶下?难道她故意要这人在快活王面前揭穿我的秘密,难道她本意只不过是要我和快活王拼个死活?”

    染香面上居然未变颜色,悠悠道:“你想得倒真妙,但却想错了。”

    沈浪笑道:“错在哪里?”

    染香道:“你不是很聪明的么?”

    沈浪道:“聪明的人有时也会很笨的。”

    染香道:“那阴阳人虽然逃了,但夫人可没有骗你,她说那阴阳人已永远见不着快活王的面,就是见不着了。”

    沈浪道:“既已逃出,怎会见不着?”

    染香缓缓道:“逃出来的人,也是会死的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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