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七章 莫测高深-《古龙文集·武林外史(全3册)》


    第(2/3)页

    沈浪道:“呀,你又叫‘不不’。”

    那舞姬身子发软,耳朵发烧,心里又是惊,又是怕,又想哭,又想笑,哪里还说得出话来。

    快活王终于忍不住怒道:“沈浪,你已死在眼前,还不着急么?”

    沈浪笑道:“反正已要死了,着急又有何用?”

    快活王道:“你……你……你为何不来拼命?”

    沈浪道:“反正已要死了,杀了你又有何用。”抱过那舞姬,竟亲了又亲,还不住道:“我我,不不,你说是么?”

    快活王目光闪动,心里也不知是何滋味,他见过的人大概已有不少,但沈浪这样的人,他只怕还未见过。

    沈浪笑得更开心,那舞姬居然也被他逗得吃吃地笑了起来,沈浪在她耳旁,叽叽咕咕,也不知说些什么。

    快活王突然一拍桌子,大声道:“沈浪,你听着。”

    沈浪道:“又是什么事?”

    快活王自怀中取出个匣子,大声道:“你且瞧瞧,这就是你的解药。”

    沈浪却瞧也不瞧,随口道:“哦?”

    快活王道:“你不想要么?”

    沈浪道:“想要的,只是……你不给我,也是枉然。”

    快活王道:“你若想要,也有个法子。”

    沈浪道:“什么法子?”

    快活王道:“你可知本王最是好赌。”

    沈浪道:“听说过。”

    快活王道:“好!你且来与本王一赌,你若胜了,解药便是你的。”

    沈浪笑道:“这倒是个好主意,却不知如何赌法?”

    快活王道:“以本王之性命,赌你的性命。”

    沈浪道:“我性命已在你手,你为何还要与我如此相赌。”

    快活王大笑道:“本王家财巨万,富可敌国,若与别的人赌,胜负又岂在本王心中,只有如此赌法,才够刺激。”

    沈浪笑道:“既是如此,好,赌吧。”

    快活王目中立刻现出兴奋之色,拍掌道:“剑来。”

    剑!剑鞘缀着绿玉,剑锋闪着碧光,这正是口价值连城的宝剑!

    沈浪接过剑来,略一把玩,也不禁脱口赞道:“好剑,当真可吹毛断发,削铁如泥。”

    快活王大笑道:“你果然识货……”笑声突顿,厉声道:“本王就坐在这里,绝不还手,你手持此剑刺来,三剑之中,若能将本王刺死,不但解药是你的,此间一切,也都是你的。”

    沈浪道:“若刺不中?”

    快活王冷冷道:“若刺不中,你只有等死了。”

    沈浪仰天长笑道:“好!如此赌法,倒也有趣。”

    快活王拍了拍手掌,叱道:“退下去。”

    那些艳姬们一个个早已骇得唇青面白,听到这句话,当真是如蒙大赦一般,片刻间就走了个干净。

    沈浪右手持剑,左手轻抚着剑锋,喃喃笑道:“剑儿呀剑儿,今日你切莫要负我。”

    他一步步走了过去。

    快活王果然端坐在那里,动也不动,那一双碧绿的眼睛,紧瞪着沈浪,目中似在燃烧着火焰。

    炽热而兴奋的火焰。

    沈浪以指弹剑,剑作龙吟。

    龙吟不绝,长剑也化为神龙,一剑刺了过去。

    这一剑夭矫如神龙,迅急却如闪电,这是沈浪第一次使剑,剑法正如其人,潇洒,灵秀,不可方物。

    谁知快活王非但不避不闪,反以胸膛去迎剑锋,这“快活王”竟似疯了,竟似存心要死在沈浪手中。

    他为何要死在沈浪手中,谁猜得出?

    沈浪的剑,如高山流水,直泻而下,一发而不可收拾,又如离弦之箭,有去无回,已不可抑止。

    胸膛,已迎上了剑锋。

    熊猫儿一觉醒来,已瞧不见沈浪。

    他揉了揉眼睛,一骨碌爬起,唤道:“沈浪……沈浪……”

    呼声愈来愈高,但又怎会有人应他。

    熊猫儿一步蹿出去,珠帘也被扯落,珠玉“玎玲玲”落了满地,那声音就像是音乐。

    帘外夜色深沉,月辉映着雪光宛如一片银色世界。

    但沈浪……沈浪哪里去了?

    熊猫儿酒已醒了五分,连连跺脚道:“沈浪呀沈浪,你怎地也如此糊涂,走了也不通知我一声,难道真当我已醉死了不成?”心念一转,突又失声道:“不对!沈浪做事绝不会如此糊涂,他……他莫非是被‘快活王’诱走了?他此刻难道已遇害了?”

    想到这里,熊猫儿心胆皆裂,疯了似的冲出去,但冲出还没多远,又顿住了脚步,喃喃道:“这也不对,沈浪若已遇害,‘快活王’又怎会放过我?何况,像沈浪那等样的人,又岂是随便就会被人害的!”

    他怎么想,怎么也不对,前行既行不得,后退也退不得,四望茫茫,他真不知该如何是好。

    “等着,难道只有等在这里?”

    熊猫儿本是个最怕“等”的人,若要他等,他真会急得发疯,但此时此刻,他不等又如何?

    他叹着气,跺着脚,又回到那帐篷。

    酒菜残肴还在那里摆着,沈浪方才用过的筷子也在那里摆着,但沈浪……沈浪呀,沈浪,你去了哪里?

    熊猫儿在帐篷里转来转去,急得真像是只热锅上的蚂蚁,他也不知转了多少个圈子,突然发现一封信。

    那封信,就在他方才睡过的枕头旁边,用只金杯压住,若是换了个性子稍微和缓的人,早已就发现了。

    熊猫儿这才松了口气,失声道:“原来沈浪是留了信的,我枉自生了这么大一双眼睛,却像是个瞎子似的,什么都瞧不见。”

    信封上果然写着:“留交熊猫儿。”

    熊猫儿一把撕开信封,瞧了两眼,面色突然变了。

    这封信竟不是沈浪留下的!

    留信的人,竟是朱七七。

    奇怪,朱七七又怎会到了这里?

    只见信上写着:

    大哥!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,我已死了。

    就只这一句话,已足以令熊猫儿惊惶失色,但更令熊猫儿吃惊的话,却还在下面哩——下面写的竟是:

    大哥,你只怕不会猜到,我是死在沈浪的手上,但你切莫要怪沈浪,这一切事,都是我自己造成的。我这一生,已没什么可留恋的了,能死在沈浪的手上,已是我最大的愿望,可恨沈浪却偏偏不肯杀我。我从小到大,从没有得不到的东西,只有沈浪,我恨死他,我下定决心,无论如何,也要死在他手上。他不肯杀我,我想尽一切法子,也要叫他杀我。

    瞧到这里,熊猫儿已不禁跺脚道:“这蠢丫头,疯丫头,你为什么,不要叫沈浪去爱你,反叫他杀你……”

    他接着瞧下去。

    现在,我的计划已经成功了,沈浪已非杀我不可!我从我三姐夫那里,提出了许多银子,提出了许多布,我用银子雇了许多人,用布做了许多衣裳给他们穿。看到这里,大哥你一定会奇怪:这丫头在做什么?

    熊猫儿又恨又气,喃喃道:“不错,我正是在奇怪,你这丫头要干什么鬼名堂。”信上接着写的是:

    大哥,你永远也猜不到的,我这么做法,为的只是要扮成“快活王”,扮成沈浪最大的敌人。

    有王怜花在身侧,我无论要改扮成什么人,都容易得很,这人虽是个大坏蛋,但易容的本事可真不错,何况,沈浪根本没有瞧见过“快活王”,他只是从“仁义庄”得知快活王的形貌,于是我要王怜花替我扮成那样子。然后,我就留了这封信给你,说我已从王怜花口中,知道“快活王”的行踪,我算准你们会追来的。你们果然追来了。现在沈浪已与我面对着面,而我,已是他最大的敌人,只要有机会,他还会放过我么,这机会我一定会给他的。现在,他一定已杀了我了。我的计划已完全实现,我已死而无憾。我将这其中详情告诉你,只因为你是我的大哥,你对我那么好,我虽然已死了,但做鬼也会感激你的。希望你将来有机会能为我娶个美丽的嫂子,最少也要比沈浪未来的妻子漂亮十倍,那么也就算为我出了口气了。

    再见吧,大哥,我永远记着你。

    小妹七七

    这封信零乱地写了五六张纸,字迹愈到后面愈零乱,最后两张纸上,更满是泪痕,将字都渗花了。

    朱七七写这封信时,又是什么样的心情?

    熊猫儿瞧完了这封信,又是什么样的心情?

    他目中也已满是泪痕,手里拿着信,呆呆地站在那里,他从未流泪,他只道自己是永不会流泪的。

    但此刻,眼泪却偏偏要往下流。

    他喃喃自语道:“难怪我有那么多事想不通,原来都是这丫头搞的鬼,朱七七呀朱七七,你原是个聪明的女孩子,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笨,这么死心眼儿?”他却不知聪明人若是笨起来,却比什么人都要笨得厉害。

    他痴痴地坐下,但突然又跳了起来,大嚷道:“朱七七已要被沈浪杀了,我还坐在这里则甚?”

    他又发了狂似的冲出去,大呼道:“沈浪呀沈浪,你不能动手……”

    他喊得再响,沈浪也是听不到的。

    他拼命向前跑,但却连自己也不知目的在哪里。

    沈浪是必定会动手的。

    沈浪想除去“快活王”已不止一日,他若有了机会,手下又怎肯再留情,他又怎会知道这个“快活王”竟是朱七七。

    熊猫儿愈想愈急,真是要急疯了。

    他希望沈浪此刻还未出手,自己还来得及前去阻止。

    但沈浪与朱七七此刻又在哪里?

    他疯狂般在荒山中奔跑,疯狂般大呼道:“沈浪……沈浪……你千万不能下手,那是朱七七,你若下了手,必定会后悔终生……后悔终生。”

    沈浪一剑已刺了出去。

    熊猫儿没有赶来,也没有人阻拦他。

    哪知他这如高山流水,如急箭离弦,看来已不可抑止的一剑,剑尖一颤,竟突然挑起。

    那“快活王”胸膛明明已触及了冰凉的剑锋,但突然间竟迎了个空,沈浪已后退三步,似在弹剑,面泛笑容。

    这“快活王”可真吃了一惊,颤声道:“你……你……还有两剑……”

    沈浪微笑道:“没有了,这场戏已结束了。”

    “快活王”道:“什……什么戏,你说什么?”

    沈浪笑道:“朱七七,你当我不知道你是朱七七?”

    朱七七身子一震,呆了半晌,突然伏倒在桌子上,放声大哭起来,她手捶着桌子,放声痛哭着道:“我为何如此命苦,竟死都死不了……竟连死都死不了。”

    沈浪静静地瞧着她哭,直等她哭得够了,才缓缓走过去,轻轻抚着她的头发,柔声道:“傻孩子,你为什么要死?”

    朱七七嘶声道:“我为何不要死,我活着还有什么趣味?沈浪呀沈浪,你若还有良心,你……你就杀了我吧。”

    沈浪轻叹道:“我若还有良心,怎会下手杀你。”

    朱七七身子又一震,霍然而起,以模糊的泪眼,凝注着沈浪,目中又是狂喜,又是不信,颤声道:“你……你难道已……”

    沈浪也在凝注着她,那目光竟有叙不尽的温柔,叙不尽的怜惜,他温柔地微笑着道:“沈浪的心,难道真是铁铸的?”

    朱七七“嘤咛”一声,整个人都投入沈浪怀里。

    这是幸福的时刻,真情,终于换得真情,这过程虽然艰苦,但艰苦得来的,岂非更是可贵。

    两人相偎相依,已无需言语。

    突然,有人大呼着狂奔过来,高呼道:“沈浪……你千万不可出手……那是朱七七……朱七七……”

    焦急的、嘶哑的呼声中,熊猫儿疯狂般冲过来。

    朱七七没有动,世上简直没有任何人、任何事能令她离开沈浪的怀抱,沈浪也没有动,他不忍心动。

    熊猫儿已惊得怔在那里,也怔得不会动了。

    朱七七嫣然笑道:“大哥……”

    熊猫儿道:“你……朱七七?”

    朱七七轻轻点了点头,笑道:“嗯。”

    熊猫儿道:“你……你没有死?”

    朱七七娇笑道:“自然没有。”

    熊猫儿目光移向沈浪,道:“你……你没有下手?”

    沈浪笑道:“自然没有。”

    熊猫儿倒退半步,呆望着他们,突然大笑起来。

    他笑得是那么高兴,又是那么疯狂。

    朱七七竟被他笑得垂下了头,轻轻道:“大哥,你笑什么?”

    熊猫儿大笑道:“一个长着长胡子的老头儿,竟小鸟依人般依偎在一个白面书生的怀抱里,世上还有比这更可笑的事么?”

    朱七七羞得几乎连手都红了,她就算再不舍得,此刻也不能不离开沈浪的怀抱,娇笑着将假发、假胡子全都扯了下来,也扯下了那巧妙得不可思议的人皮面具,回复了她本来颜色。

    于是,灯光有幸,又能照着美人。

    灯光下,朱七七昔日那娇憨、刁蛮、调皮的笑容,如今再加上三分羞憨,就显得更可笑了。

    熊猫儿叹道:“果然还是我的大妹子,一点都没有变……只是……只是你的眼睛,怎么会变成绿色的了?”

    朱七七娇笑道:“我再变个戏法给你瞧。”

    她娇笑着扭过头,等她再回过头来时,目中又复是一泓秋水,但掌中却多了两片薄薄的、绿色的东西。

    熊猫儿惊得瞪大了眼睛,道:“这是什么?”

    朱七七笑道:“这种东西叫作‘玻璃’,世上根本就没有多少,这两片是自波斯贾手中买来的,这东西说奇怪,可真奇怪,竟完全是透明的,但说贵,可也真贵,就只这薄薄的两片,听说就花了好几千两银子哩。”

    熊猫儿道:“这又是王怜花的鬼名堂?”

    朱七七道:“除了他还有谁?”

    熊猫儿苦笑叹道:“这厮的易容之术,当真可说是巧夺天工,我若不先知道内情,可真是再也认不出你来了。”

    朱七七笑道:“但我们的沈浪却认出来了。”

    熊猫儿大笑道:“嘿,我们的沈浪……哈哈,瞧你笑得多得意,但这也难怪你得意,有了沈浪这样的人,谁能不得意?”

    他转向沈浪,接着笑道:“沈浪呀沈浪,我这又一次服了你了,你究竟是怎么会认出她来的,可真教人弄不明白。”

    朱七七道:“是呀,我真糊涂死了,我自己对着镜子照,都瞧不出丝毫破绽,但我还是不放心,我听说每个人身上,都有种特别的气味,我生怕这种气味都闻得出来,所以就把这里弄得香香的……不但燃了檀香,还将那些女孩子身上都弄得香喷喷的……沈浪,你说是么?”

    沈浪笑道:“那些女孩子果然香得很。”
    第(2/3)页