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七章 扑朔迷离-《古龙文集·武林外史(全3册)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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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金无望目光凝注着窗户,冷冷道:“反正三更已不远了。”

    漫漫寒夜,更鼓似乎格外缓慢。

    金无望目光始终凝注着窗户,始终动也不动,朱七七不禁暗暗佩服——她自己委实已坐不住了。

    突然间,窗外“嗖”的一响。

    紧接着,整个窗户竟在一瞬间完全燃烧了起来。

    火焰飞动,窗外黑暗中,似有人影伫立。

    沈浪双掌齐出,掌风过处,竟将燃烧着的窗户整个震飞了出去,金无望已抓起条棉被,飞身而出,立刻将火焰压灭。

    这变化发生得本极突然,但两人丝毫不乱,一声未出,瞬息间便已将什么事都做好了。

    沈浪沉声道:“七七,你在此看着白飞飞,我与金兄追查敌迹。”语声未了,人已在窗外,眨眼便已瞧不见了。

    朱七七跺足恨声道:“又是白飞飞,什么事都忘不了白飞飞,她这么大的人还要我看着她,却要谁来看着我呢?”

    此刻远处传来更鼓,恰是二更。

    火焰飞动时,窗外黑暗中还伫立着一条人影,但等沈浪与金无望飞掠出窗,这人影一闪便已不见。

    沈浪道:“此人好快的身法。”

    金无望道:“哼,追。”

    两人一前一后,飞身追出,黑夜之间两人已无法分辨雪地上的足迹,也无暇去分辨雪地上的足迹。

    但这人影不仅轻功高妙,而且似乎早已留下了退路,沈浪纵是用尽全力,却再也瞧不见他的人影。

    金无望犹自穷追,沈浪却突然驻足,一把拉住了他,大声道:“此人来意虽不明,但我等也未受丝毫损失,何苦白花气力追他……”突然压低语声,道:“留意调虎离山之计。”

    金无望目光闪动,大声道:“正是,咱们回去吧。”

    亦自压低语声,道:“我回去,你追。”

    沈浪微一颔首,肩头微耸,隐身一株树后,金无望大步走了回去,口中故意喃喃不停,也听不出说的是什么。

    寒风如刀,夜静无声。

    沈浪沉住了气,隐身树后,动也不动——他算定了那人身法必定绝无如此迅急,必定是早已看好藏身之地,躲了进去,敌暗我明,沈浪若去寻找,不但困难,而且还得随时防着那人的冷箭,自不如反客为主,自己先躲了起来,那人忍耐不住时,只有现身而出了。

    谁知沈浪固是智计绝伦,那人却也不笨,竟再也不肯上沈浪的当,仍然躲得好好的,绝不露一露头。

    沈浪固是沉得住气,那人的涵养功夫却也不小——沈浪直守了半个更次,仍不见丝毫动静。

    金无望赶回客栈,客栈一片黑暗静寂,唯有自他们那跨院厢房中映出的灯光,照亮了窗前的雪地。

    朱七七却在这片雪地上堆着雪人。

    别人堆雪人,都是堆得胖胖的,像是弥陀佛;朱七七堆雪人,却堆得又瘦又长,只怕被风一吹,便要倒了。

    她面庞已被冻得红红的,像是个苹果,两只手忙个不停,正在堆着雪人的头,拍着雪人的脸。

    她轻轻拍一下,嘴里就轻轻骂一声:“你这没有良心的……你这黑心鬼……只会记得别人,从来不想我……”

    金无望已走到她身旁,她竟仍未觉察,嘴里不停地骂,手里不停地打,嘴角、眉梢,却似在笑着。

    这打,这骂,正叙出她心里的恨,然而这飘飘忽忽的一丝笑,却又叙出了她心里那份浓浓的情意。

    是恨?是爱?她自己都分不清。

    金无望干咳一声,道:“喂。”

    朱七七一惊回头,嫣然笑道:“是你,真吓了我一跳……”

    眨了眨眼睛,瞧了瞧后面,又道:“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?他……他呢?”

    金无望道:“还在搜索。”

    朱七七道:“你错了,他早已回来了。”扑哧一笑,指着那雪人,道:“你瞧,他不是已站在这里了么?挨我的打都已挨了好半天了,他可连动都没有动一动,还在瞧着我笑。”

    她凝目瞧着这雪人,瞧了半晌,苹果脸上的笑容,渐渐消失,垂下头,幽幽苦叹了一声,轻轻道:“真的沈浪若也这么乖,那有多好。”

    金无望凝目瞧着她,也瞧了半晌,冰岩般的面容上,却渐渐泛出一丝怜惜之色,口中却冷冷道:“此间可有什么动静?”

    朱七七抬起头来,道:“什么动静都没有。”

    金无望道:“直至我走到你身旁,你都未曾觉察,房中若有什么变故,你更是听不到了,你……你为何不守在房里?”

    朱七七瞪大眼睛,道:“守在房里干什么?难道要我去做白飞飞的丫头,在床边守着她睡觉,等着替她盖棉被不成?”

    金无望再不说话,转过身子。

    朱七七幽幽道:“为什么你现在也对我这么凶了,是不是因为那天……那天我……唉,我实在对不起你……”

    金无望不等她话说完,突然一掠入窗,只留下朱七七站在雪地,呆呆地出着神,喃喃道:“他对不起别人,我……我这是为什么……为什么……”一阵风吹过,雪人倒了。

    朱七七目中,却流下泪来。

    突然间,金无望在屋里失声呼道:“不好。”

    朱七七飞身而入,道:“什么事?”

    金无望一只手已推开了白飞飞那间小屋的门,铁青着脸,凝目瞧着门里,一字字沉声道:“你去瞧瞧。”

    小屋中,小床上,被褥凌乱,床边的窗也开了,一阵阵寒风吹进来,吹得窗边小床上的油灯摇摇欲灭。

    棉被一角,落入了床下火盆中,小火盆里的余烬仍在燃烧,几乎便要烧着被角,一双火筷,落在火盆旁……

    白飞飞的人呢?

    朱七七失声惊呼道:“白飞飞呢?她……她……她到哪里去了?”

    金无望冷冷道:“这该问你才是。”

    朱七七跺脚道:“这小鬼,溜到哪里去,要出去干什么,也该跟人说一声才是呀……飞飞……白飞飞……”

    金无望道:“莫要唤了,唤了也是无用。”

    朱七七道:“她听到叫唤,只怕就会……”

    金无望厉声道:“你这是在骗人,还是在骗自己?你瞧这窗子、这床、这被褥,她难道还会是自己起来出去的么?”

    朱七七一步掠到床前,瞧了瞧,“噗”地坐到床上,喃喃道:“她不是自己走出去的……她想必落入别人手中……但……但这又是谁绑去了她?为什么要绑走她?”

    金无望再不说话,一双锐利的目光,却不停地在四下扫视,灯光虽暗淡,但对他却已足够。

    朱七七呆在那里,眼泪又自流下,不住低语道:“这怎么办呢?怎么办呢?她那么娇弱的人,竟落入别人手中,又不知是谁做的手脚……”

    金无望道:“你此刻既是如此着急,平日为何不对她好些?”

    朱七七道:“我……我……我……我也不知道为了什么。平日我虽瞧她不惯,但她真的被人绑走,我心里却难受得很。”

    金无望默然半晌,缓缓道:“我早已对你说过,你本心虽好,只可惜……”

    他口中虽在说话,目光却一直在不停地扫视,此刻突然一步掠到床前,自床上抓起了一样东西。

    朱七七道:“是什么?”

    金无望也不答话,凝目瞧着掌心的东西,瞧了几眼,面色更变得阴森可怖,突然厉喝一声,握紧拳头,道:“是他。”

    朱七七随着道:“他?是谁?”

    金无望牙关紧咬,自牙缝里迸出了三个字:“金不换。”

    朱七七跳了起来,变色道:“是他?真的是他?”

    金无望将紧握的拳头伸到朱七七面前,五指缓缓松开,掌心抓住的却是一缕褐色的破布。

    朱七七失声道:“不错,果然又是这恶贼,这就是他穿着的那件衣服,想必是白飞飞在挣扎时,将它扯下来的。”

    金无望凝目望着窗外,眼珠子都似已要凸了出来,牙齿咬得吱吱作响,朱七七本来还想说话,瞧见他如此模样,一个字也不敢说了。

    只听金无望恨声道:“这全都怪我,我若不饶了他性命,怎有此事。”

    朱七七嗫嚅着道:“这全该怪我才是,我若不……”

    金无望大喝一声,道:“莫要说了。”

    但过了半晌,朱七七还是忍不住道:“你也莫要着急,等沈浪回来,我们好歹也要想个法子,将白飞飞设法救回来才是,否则……”

    金无望厉声道:“这本属金某之事,为何还要等沈浪,烦你转告于他,三日之中,我若不将这厮擒回,誓不为人。”

    语声未了,已飞身出窗。

    朱七七见金无望走了,不由心中茫然,大呼道:“你等一等……你回来呀。”

    追到窗外,哪里还瞧得见金无望。朱七七要待去追,终于驻足,回过头来,转向沈浪方才追查敌踪而去的方向,狂奔而出。

    她一面狂呼道:“沈浪……沈浪……”

    “沈浪……沈浪。”

    沈浪犹自隐身树后,除了目光扫视,四肢绝不动弹。

    虽然等了这么久,但他面上却仍毫无焦急不耐之色,因为他深信到后来沉不住气的绝不会是他。

    但就在这时,朱七七的呼声已传了过来。

    只听她放声呼道:“沈浪……沈浪,你在哪里,快回来呀。”

    沈浪跺了跺脚,面对黑暗,沉声道:“好,朋友,今日总算被你逃过了,你既有如此耐性,不管你是谁,沈浪都佩服得很。”

    朱七七呼声愈来愈近,犹自呼道:“沈浪,快来呀……”

    沈浪叹息一声,回身向她掠去。

    朱七七要找沈浪虽不易,沈浪去找朱七七却容易得很。

    两人相见,朱七七便纵身扑入沈浪怀里,道:“幸好你没有事,幸好你回来了……”

    沈浪道:“你又有什么事?”

    朱七七道:“金不换,金不换他……他……他……”

    沈浪道:“他怎样?莫非……”

    朱七七道:“他将白飞飞绑去了。”

    沈浪变色道:“金无望呢?怎地未曾拦阻?”

    朱七七道:“那时他还未回来。”

    沈浪用力推开了她,厉声道:“你呢?你难道在袖手旁观不成。”

    朱七七身子被推得踉跄后退了出去,嘶声道:“我不知道,根本不知道,我又不能在床边守着她,我……我……我那时一直在院子里。”

    沈浪狠狠一跺足,飞身掠回客栈。

    朱七七跟在他身后,一面啼哭,一面奔跑。

    回到客栈房里,沈浪四下巡视一遍,道:“金无望可是追下去了?”

    朱七七道:“嗯。”

    沈浪道:“他可有留话?”

    朱七七道:“他说……三日内,必定将金不换抓回来,他……”

    沈浪跌足道:“三日,这怎么等三日。”

    他深知金无望武功虽在金不换之上,但若论奸狡,却万万比不上金不换,他孤身前去追赶,实难令人放心。

    朱七七道:“他走了没多久,只怕……”

    沈浪截口道:“他是自哪方去的?”

    朱七七带着沈浪到了那小屋窗口,指窗口左边,道:“就是……”

    话声未了,突见有条人影,自她手指的方向那边如飞掠来,瞧那轻功,虽也是武林一流高手,但却绝非金无望。

    朱七七语声方自一顿,又不禁失声道:“呀,果然有人来了。”

    她此刻已只当那封书信必定是别人的金蝉脱壳、声东击西之计,此刻真的有人来了,她反倒吃了一惊。

    就连沈浪也不由有些惊奇,沉声道:“这又是什么人?”

    这人影竟似已知道沈浪的居处,是以直奔这窗口而来,奔到近前,沈浪才瞧出此人竟是个乞丐。

    只见他满头乱发,鹑衣百结,手里拿着根打狗棒,背后竟背着叠麻袋,只是瞧不清面目。

    朱七七道:“莫非是金不换又来了……呀,不是。”单瞧那麻袋,已知此人乃是正宗丐帮弟子,与金不换的野狐禅大不相同。

    这丐帮弟子在窗前五尺,便顿住身形,抱拳道:“沈兄可好?”

    沈浪一怔道:“好……好。”

    丐帮弟子又道:“朱姑娘可好?”

    朱七七更是一怔,道:“好……好。”

    她与沈浪两人,口中虽已答话,但心中却更是惊诧,只因他两人与丐帮弟子素无交往,却不知此人怎会认得他们,而且还似素识故友。

    这丐帮弟子瞧及他两人的神情,微微一笑,道:“两位莫非是不认得小弟了么?”走前一步,走入灯光映照的圈子里,轻叹一声,接道:“小弟近来确是变了许多。”

    沈浪与朱七七这才瞧见他面目。

    只见他面容憔悴,满面污泥,看来委实狼狈不堪,但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,却仍带着昔日的神采。

    朱七七一眼瞧过,失声道:“原来是你。”

    沈浪亦不禁失声道:“原来是徐兄。”

    那丐帮弟子笑道:“不错,小弟正是徐若愚。”

    又有谁能想到昔日那修饰华丽、自命风流的“玉面瑶琴神剑手”徐若愚,今日竟已投入丐帮。

    又有谁能料想到今日这形容猥琐、污秽狼狈的,竟是昔日那风度翩翩的“玉面瑶琴神剑手”。

    房中灯光之下,徐若愚看来更是狼狈,他左手提着根打狗棒,右手却以白布扎住,布纹间隐隐有血迹透出。

    朱七七瞧着他那受伤的右手,忍不住问道:“方才那封书信,可是你写的么?”

    徐若愚道:“不错。”

    朱七七瞧了瞧沈浪,含笑眨了眨眼睛,意示嘉许——在此刻之前,她委实未想到这件事又会被沈浪猜中的。

    沈浪却故作不闻,道:“多日未见,徐兄怎地投入了江湖第一大帮的门下?”他说话素来处处为别人着想,是以不说“丐帮”,而以“第一大帮”代替。

    徐若愚微微一笑,道:“此事说来倒也话长。”

    沈浪瞧他笑容中似乎有些惨淡之意,当下转过话题,道:“徐兄今日不知有何机密之事,要和小弟相商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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