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章 妙手复娇容-《古龙文集·武林外史(全3册)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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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朱七七听得外面敲门声响,心头不禁一喜,只望熊猫儿、金无望等人快些冲将进来,无论如何,总可解救沈浪的危机。

    但王怜花答了一句话后,外面立时默然。

    朱七七既是失望,又是着急,更是伤心,伤心地瞧了沈浪一眼——这一眼她本不敢瞧的,却又忍不住瞧了。

    但见沈浪好生生地站在那里,嘴角仍然带着一丝他那独有的、潇洒而懒散的微笑,哪有丝毫中毒的模样。

    朱七七又怔住了,也不知是该惊奇,还是该欢喜,酒中居然无毒,这真是她做梦也未想到的事。

    只听王怜花道:“这最后一点工作,小弟已无需相助,沈兄方才那般出手,此刻必定已有些劳累,何妨坐下歇歇。”

    沈浪笑道:“如此就偏劳兄台了。”他果然似已十分劳累,方自坐下,眼帘便自阖起,身子竟也摇晃起来。

    然后,他嘴角笑容亦自消失不见,摇晃的身子终于倒在椅背上,亦不知是睡着了,还是已晕死过去。

    朱七七一颗心方自放下,此刻见到沈浪如此模样,又不禁急出了眼泪,只恨不能放声痛哭出来。

    沈浪终于还是中了王怜花的诡计,她方才终究还是未曾猜错,那三杯酒中毕竟还是有毒的。

    王怜花冷眼瞧着沈浪,嘴角泛起一丝微笑,笑得甚是诡秘,然后他便带着这笑容走到朱七七面前,俯首望着她。

    朱七七眼中似乎已将喷出火来——她恨不得目中真能喷出火来,好教这恶毒的人活活烧死。

    但王怜花望着她的目光却是温柔而亲切的,他左手拍开了朱七七的穴道,但右手却又抵在她哑穴上。

    这样朱七七虽然可以出声,但呼吸仍是不能畅通,说话的声音也不能响亮,朱七七索性咬住牙不说话。

    哪知王怜花却微微笑道:“朱姑娘,你有话要说,为何还不说出口来?”

    白飞飞眼睛突然睁大了,似要爬起,但王怜花长袖一展,便已拂了她的睡穴。

    朱七七更是吃了一惊,颤声道:“你……你怎知我是朱……朱……”

    王怜花截口笑道:“我方才听得你那呻吟之声,便已有些猜出你是谁了,只因那呻吟声我听来仿佛甚是耳熟,那时我就开始后悔,为何到这时才想到是你,为何要将你送到沈浪手上,我自己做的圈套,却反令自己上当了。”

    朱七七又羞又恨——她知道这恶魔确是听过自己那种呻吟声的,在地牢中被这恶魔轻薄时的光景,她死也不会忘记。

    王怜花接着笑道:“只可惜你的那位沈相公却未听过你那种可爱的吟声,是以他做梦也想不到会是你……”

    朱七七嘶声道:“你这恶魔……你……”

    王怜花也不理她,自管接道:“就因他梦想不到是你,所以你方才纵然大声喊叫,他也未听出是你的声音,而区区在下却听出了。”

    朱七七咬牙道:“你……你这畜生。”

    王怜花笑得更是得意,道:“不错,我是畜生,但我这畜生,却比你心目中那位大英雄还要强些,这话我早已对你说过,你那时虽然不信,但此刻你只要瞧瞧他的模样,便该知道一千个沈浪,也比不上一个王怜花的。”

    朱七七恨声道:“诡计伤人,还有脸在我面前夸口,天下男人的脸,都已被你丢光了……你若是凭真本事杀了他,我也服你,如今你这样的做法,我……我做鬼也不会饶你。”

    王怜花笑道:“只可惜你还是活着的,还做不了鬼。”

    朱七七嘶声道:“他既已死了,我立刻就陪着他死。”

    王怜花道:“他死了?谁说他死了?”

    朱七七怔了一怔,颤声道:“你……你未曾害死他?”

    王怜花笑道:“我若杀了他,你岂非要恨我一辈子,你是我此生中唯一真正喜欢的女子,我怎能让你恨我?”

    朱七七又惊又喜,道:“但他……他此刻……”

    王怜花道:“他此刻只是被我药物所迷,睡了过去,你只管放心,这药力甚是奇异,全无丝毫不良反应,甚至连他自己醒来时,都万万不会知道自己曾被迷倒过,只像是打了个盹儿而已。”

    朱七七道:“你……你为何要如此……”

    王怜花道:“我如此做法,只是要你知道,我终究是比他强的,他若真像你说的那么聪明,怎会着了我的道儿?”

    朱七七道:“他是君子,自不会提防你的诡计。”

    王怜花失声笑道:“不错,他是君子,我是小人,但你也是小人,小人与小人,正好成双作对,你总有一日会知道只有我才是真正与你相配的,你总有一日会回到我身边,这也许因为你根本配不上他,你为何定要等到那一日,我瞧你还是此刻就跟着我吧,也免得到那日伤心落泪。”

    朱七七怒骂道:“放屁!放屁……我宁肯嫁给猪狗,也不会嫁给你这比猪狗还不如的畜生,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。”

    王怜花笑道:“你此刻恨我也好,骂我也好,但你却千万莫要忘记,今日此刻,我曾经对你说过些什么话。”

    朱七七恨声道:“我自然不会忘记,我死也不会忘记,但我若是你,此刻还是将我与沈浪都杀死的好。”

    王怜花道:“我为何要杀你?我怎舍得杀你?”

    朱七七冷笑道:“你若不杀我,但等沈浪醒来,我便要揭破你的奸谋,揭破你的秘密。我便要沈浪杀了你。”

    王怜花大笑道:“我正是要你如此做法,否则我又何苦还要放你?否则我此刻又何苦还要对你说这些话?”

    朱七七见他笑得如此得意,也不觉又有些惊异,道:“你不怕?”

    王怜花笑道:“你说出来便知道我怕不怕了……”

    突听沈浪那边,已发出轻微的响动声。

    王怜花语声立顿,放松了抵住朱七七穴道的手掌,又自捏起了她的眼皮,右手抄起剪刀,一刀剪了下去。

    他手法之熟练与迅快,当真非言语所能描叙。

    朱七七此刻虽然已可放声嘶呼,但爱美毕竟是女子之天性,她毕竟还是怕自己的呼声会将王怜花手里的刀锋震得偏了,更怕偏了的刀锋,会损毁她的容颜——她只有咬牙忍住,闭口不语。

    但闻沈浪长长透了口气,似已长身站起,又似乎怔了半晌,方自失声一笑,叹着气道:“兄台还未完工么?可笑小弟竟睡着了。”

    王怜花双手不停,口中道:

    “沈兄只不过打了个盹儿而已……小弟这就要完事了,兄台不妨过来瞧瞧。”

    沈浪笑道:“小弟正是想瞧瞧这位姑娘是谁?”

    王怜花道:“那位姑娘既是天香国色,这位姑娘想必亦非凡品……好,沈兄你且睁大眼睛,等着瞧吧。”

    他口中说话,掌中剪刀已将朱七七外面那层“脸皮”剪得四分五裂,此刻随手一拂,朱七七的真面目便出现在沈浪眼前。

    沈浪纵然镇静,此刻也不禁为之放声惊呼出来。

    这一声惊呼传到门外,金无望再也忍不住了,身形一闪,掠到门前,一掌震开了门户,飞身而入。

    熊猫儿要想拦阻,亦已不及,当下随着蹿了进去,直到榻前,一瞧见了朱七七,他也不禁惊呼出来。

    沈浪讷讷道:“朱七七……怎会是你……”

    熊猫儿亦是呆若木鸡,亦自讷讷道:“是你……原来是你……”

    这两人委实谁也未曾想到,自己踏破铁鞋无处寻觅的朱七七,竟早已就在自己身旁了。

    就在这时,朱七七突然翻身掠起,双掌齐出,出手如风,分别向王怜花右肩“肩井”、左胸“玄机”两处大穴点了过去。

    王怜花自然早已算定了她必将有此一招,怎会被击中,身形一转,便轻轻地避了开去。

    熊猫儿与沈浪都不免吃了一惊,双双出手——这两人出手是何等迅急,刹那间便已将朱七七两只手腕分别抓住。

    沈浪紧捉住她的右腕,沉声道:“七七,你疯了么?怎可向王公子出手?”

    朱七七双腕有如被铁钳套紧了一般,哪里还挣得脱,空自急得满面通红,双足乱踢,嘶声道:“放手!你们这两只笨猪,抓住我做什么?还不快快放手,让我去剥下这恶贼的皮来。”

    王怜花微笑道:“各位请看,在下辛辛苦苦解救了这位姑娘的苦难,这姑娘却要剥在下的皮……这算什么?”

    沈浪暗笑道:“这只怕是因她神智还未清醒,是以……”

    朱七七顿足大骂道:“放屁,你懂个屁,我神智从未比此刻更清醒了,你……你……你才是神智不清的笨猪。”

    王怜花道:“姑娘若是神智清醒,为何恩将仇报?”

    朱七七怒道:“你还装的什么蒜?若不是你,我怎会落到今日这般地步?我……我……我好歹也要与你拼了。”

    王怜花苦笑道:“这位姑娘在说什么,在下委实听不懂,沈兄、欧阳兄、猫兄,你们三位可听得懂么?”

    熊猫儿道:“我实在也不懂,朱姑娘,你……”

    朱七七怒喝道:“住口……”

    沈浪叹道:“要住口的本该是你。”

    朱七七顿足道:“死人,你这死人,你难道还不知道,这王怜花便是将铁化鹤、展英松他们绑去的恶魔。”

    沈浪吃了一惊,皱眉望向王怜花。

    王怜花却笑了,道:“朱姑娘,你可愿再吃些药么?在下与姑娘你素昧平生,姑娘又何苦如此含血喷人?”

    朱七七道:“素昧平生?含血喷人?你,你,你这恶贼、畜生,你做了的事,为何不敢承认?”

    王怜花茫然道:“在下做了什么?在下只不过救了你而已,这难道还救错了么?沈兄,你且评评这个理。”

    沈浪叹道:“王兄自然未错,她只怕是……”

    朱七七已急得快要疯了,双足乱踢,将一双白生生的小腿都踢得露出衣襟,她也不管。

    沈浪只得将她下身穴道制住,叹道:“你安静些好么?”他制住了她的穴道,又觉有些过意不去,叹道:“你要知道,我这是为你好。”

    朱七七嘶声道:“你这死人,方才王怜花为何未将你一刀杀死,也好教你知道究竟谁错了,谁是疯子。”

    沈浪苦笑道:“王兄怎会杀死我,你……”

    朱七七道:“你还说……死人,笨猪,我咬死你……咬死你……”她张口去咬沈浪,却又咬不着。

    欧阳喜实在看不过了,忍不住道:“姑娘纵然有事要说,也该好生说话才是……”

    朱七七呼道:“我不要好生说话,我……我要发疯,要发疯……你们索性杀了我吧,我不要活了……”

    她说的话全是真的,别人却将她当作疯子,她又是着急,又是委屈,哪里忍得住,终于放声大哭起来。

    众人面面相觑,一时间俱都作声不得。

    白飞飞忍不住走过来,柔声道:“姑娘……小姐,莫要哭了,求求你好生说话好么?你这样的脾气,吃亏的是自己……”

    朱七七怒道:“我不要你管,我吃亏是我自己的事,你……给我滚开,滚得远远的,我不要看见你。”

    白飞飞垂下了头,委屈地走开了,目中也涌出了泪珠。

    沈浪叹道:“她说的话本是好意,你何苦如此?”

    朱七七痛哭着道:“我偏要如此,你又怎样?她是好人,我……我是疯子,你去照顾她吧,莫要管我。”

    白飞飞终也忍不住仆倒在地,放声痛哭起来。

    王怜花已取出粒药丸,长叹道:“瞧这姑娘模样,神智只怕已有些错乱了,在下这粒丸药,倒可令她镇定,便请沈兄喂她服下。”

    沈浪瞧了瞧朱七七,只见她目光赤红,头发披散,的确是有些疯了的模样,只得接过丸药,道:“多谢兄台……”

    他话才出口,朱七七已放声大呼道:“我不要吃……不要吃……他这丸药里必定有迷药,我吃了这药,就是想死也死不了……”

    沈浪也不理她,自管将丸药送到她嘴边,道:“听话……好生吃下去……”

    朱七七拼命扭住头,嘶声道:“我不吃,死也不吃,求求你……求求你莫要逼我,我若是吃了这药,便永远也不能说出他的秘密了。”

    沈浪微一迟疑,叹道:“你若是肯安静下来,好生说话,我就不要你吃,否则……”

    朱七七颤声道:“好。我安静下来,我好生说话,只要你不强迫我吃这药,你,你要我做什么,我就做什么。”

    她委实心胆已寒,只有痛苦地屈服了。

    王怜花道:“这丸有毒么?”

    冷笑一声,取回丸药,送入嘴里,一张口吞了下去,仰首望天冷冷笑道:“药里有毒,就毒死我吧。”

    沈浪长叹一声,摇头道:“朱七七,你还有什么话说?”

    朱七七泪流满面,道:“求求你,莫要相信他,他一举一动,都藏着奸计,他……他实是世上最最恶毒的人。”

    王怜花冷笑道:“朱姑娘,我究竟与你有何怨恨,你要如此害我?”

    朱七七颤声道:“沈浪,你听我说,那日我与你分开之后,恰巧瞧见了展英松等人,神智都已痴痴迷迷……”

    她抽抽泣泣,将自己如何遇见赶人的白云牧女,如何躲在车下,如何到了那神秘的庭园,如何遇见了王怜花,如何被那绝美的神秘夫人所擒,如何被送入了地窖等种种情事,俱都说了出来。

    她说的俱属真实,沈浪纵待不信,又委实不得不信。

    王怜花冷笑道:“好动人的故事,沈兄可是相信了?”

    沈浪虽未答话,瞧着他的双目中却已有怀疑之色。

    王怜花道:“沈兄难道未曾想想,她所说若是真的,如此机密之事,在下又怎会纵虎归山,平白放了她?”

    欧阳喜忍不住接道:“是呀,在那般情况下,王兄自然怕朱姑娘将机密泄漏,自然是万万不肯平白将她放了。”

    沈浪仍未说话,怀疑的目光,却已移向朱七七。

    朱七七垂首道:“这其中自有缘故,只因……只因……”

    她虽然生性激烈,但叫她说出地窖中发生的那些事,叫她说出那些情爱的纠缠,她委实还是说不出口。

    沈浪却已连声催促,道:“只因什么,说呀。”

    朱七七咬了咬牙,霍然抬头,大声道:“好,我说,只因这姓王的喜欢我,我却喜欢姓沈的,他被我激不过,便要我将沈浪带去,所以只得将我放了。”

    欧阳喜等人听得一个少女口中,居然敢说出这样的话来,都不禁呆住了,熊猫儿目中已有些痛苦之色。

    王怜花却纵声大笑起来,道:“朱姑娘的话,委实愈说愈妙了……朱姑娘纵是天仙化人,在下也未必爱你爱得那般发狂。”

    朱七七嘶声道:“你还不承认?你三番两次要害沈浪,岂非便是为了这缘故,方才你还对我说过,我是你平生唯一真正喜欢的女子……”

    王怜花大笑截口道:“方才我还说过?沈兄,你可听到了么?”

    沈浪苦叹一声,道:“未曾听得。”

    朱七七着急道:“他明明说了的,只是……只是你那时已被他药物所迷,睡着了,他趁机向我说的。”

    王怜花摇头叹道:“姑娘你方才还说我三番两次加害沈兄,此刻却又说他被我药物所迷……沈兄,在下既要害你,为何不趁你被迷倒时杀了你……各位都请来听听,世上真的会有这样的人么?”

    众人俱都默然无语。

    朱七七大声道:“你迷倒他,只是向我说话,只因那时你已认出了我,你怕我终生恨你,所以不敢杀他。”

    王怜花道:“那时连沈兄都未认出你,我怎会认出你;何况,纵然退一步说,我已真的认出了你,但我明知你要说出我的秘密,我为何还要救你,让你说话,难道我发疯了?难道我自己要害自己?”

    说到这里,哪里还有一人相信朱七七说的故事。

    朱七七瞧见众人脸色,又要急疯了,嘶声道:“你这恶魔,你究竟在使何诡计,我怎会知道?”

    王怜花笑道:“你自不知道,只因这一切都不过是你在做梦而已,一场荒唐已极,但也十分有趣的大梦。”

    朱七七所说的虽是句句实言,怎奈却无一人相信于她,这种被人冤枉的委屈滋味,当真比什么都要难受。

    她嘶声大呼道:“我说的话,难道你们都不相信?”

    没有人答话——只因众人面上的神情,已是最好的回答,朱七七目光四转,终于忍不住痛哭出声来。

    她哭得虽然伤心,也无人安慰于她。

    熊猫儿忽然道:“若要知道朱姑娘所说是真是假,倒有个法子。”

    欧阳喜道:“你这猫儿又有什么怪主意了?”

    熊猫儿道:“朱姑娘所说若是真的,想必可带我们到她所说的那些地方……”

    朱七七哭声未住,已大喜呼道:“不错,就是这样,我早说了,我带你们去,姓王的也莫要走,到了那里看你还有什么话说?”

    沈浪叹道:“此事本已无需证明,但为了要她死心,唉,也只有如此了,却不知王兄可愿相随一行?”

    王怜花微笑道:“沈兄不说,在下也是要去的,只因在下也要瞧瞧,朱姑娘若是无法证明时,她还有什么话说。”

    这时正午已过,繁华冠于中原的洛阳城,街上行人自然不少,沈浪、朱七七等这一行人来到街上,也自然是扎眼得很。

    但“中原孟尝”欧阳喜在这洛阳城中,当真可说是跺跺脚四城乱颤的人物,有欧阳喜在,行人哪里还敢多瞧他们一眼。

    朱七七泪痕才干,眼睛还是红红的,当先带路而行,她路途自然不熟,走了许久还未认出路径。

    沈浪与熊猫儿一左一右,紧紧跟着她,白飞飞也忍不住跟出来了,垂头跟在后面,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。

    兜了半天圈子,欧阳喜不禁皱眉道:“朱姑娘若是路途不熟,只要说出那地方何在,在下倒可做识途老马,为朱姑娘领路前行。”

    朱七七寒着脸道:“不用你带路,也不用你说话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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