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章 患难显真情-《古龙文集·武林外史(全3册)》


    第(2/3)页

    金无望道:“沈兄既无伤她之心,在下也只有带她走了。”

    沈浪大笑道:“不想金兄竟是小弟知己,竟能猜着小弟的心意。”

    这时花蕊仙已乖乖地将丝绦绑着手腕。她一生伤人无算,只当自己必然不至怕死,但此番到了这生死关头之际,她才知道“不怕死”三字,说来虽然容易,做来却当真是艰难已极。

    金无望道:“自古艰难唯一死,花蕊仙怕死,在下何尝不怕,沈兄放过在下一命,在下怎能忘恩负义?沈兄要去哪里,在下愿相随尽力。”

    沈浪笑道:“在下若非深信金兄是恩怨分明的大丈夫,又怎会对金兄如此放心?……在下领路前行,先远离此间再说。”转身急行,金无望拉着花蕊仙相随在后,两人虽未施展轻功,但是脚步是何等轻健,只可怜花蕊仙跟在后面,还未走出一箭之地,已是嘴唇发青,面无血色。

    四野冷寂,鸟兽绝踪,但雪地上却满是杂乱的脚印,显见方千里、展英松等人必定走得甚是狼狈。

    沈浪凝目望去,只见这些足印,来时痕迹极浅,而且相隔距离最少也有五六尺开外,但足尖向着去路的痕迹,入雪却有两寸多深,相隔之距离也短了许多,又显见方千里等人来时脚步虽轻健,但去时却似受了内伤,是以举步甚是艰难。

    沈浪微一沉吟,回首笑道:“金兄好高明的手段。”

    金无望怔了一怔,道:“相公此话怎讲?”

    沈浪笑道:“在下本在担心方千里等人去而复返,再来寻朱姑娘复仇,如今他们既已被金兄所伤,在下便放心了。”

    金无望道:“在下并未出手伤了他们。”

    沈浪不觉吃了一惊,忖道:“此人既然如此说话,方千里等人便必非被他所伤,那……那却又是谁将他们伤了的?凭金不换的本事,又怎伤得了这许多武功高手?”他愈想愈觉奇怪,不知不觉间放缓了脚步。

    但一路行来,终是走了不少路途,突见一条人影自对面飞掠而来,本只是淡淡灰影,眨眼间便来到近前,竟是那乱世神龙之女,铁化鹤之妻,面带伤疤的半面美妇。她怀抱着爱女亭亭,满面俱是惶急之色,一瞧见沈浪,有如见到亲人一般,骤然停下脚步,喘息着问道:“相公可曾瞧见我家夫君了么?”

    沈浪变色道:“铁兄莫非还未回去?”

    半面美妇伧急道:“至今未有消息。”

    沈浪道:“方千里、胜滢、一笑佛等人……”

    他话未说完,半面美妇已截口道:“这些人岂非都是跟着相公一同探访墓中秘密去了,他们的行踪妾身怎会知道?”

    沈浪大骇道:“这些人莫非也未曾回去?”

    他深知铁化鹤关心爱妻幼女,一获自由,必先赶回沁阳与妻女相会,此番既未回转,其中必然又有变故,何况方千里等数十人亦是不明下落,他们不回沁阳,却是到哪里去了?那半面美妇瞧见沈浪面上神情,自然更是着急,一把抓住沈浪的衣襟,顿声道:“化鹤……他莫非已……”

    沈浪柔声道:“夫人且莫着急,此事……”目光动处,语声突顿。

    那雪地之上,赫然竟已只剩下足尖向古墓去的脚印,另一行足尖向前的,竟已不知在何时中止了。

    沈浪暗道一声不好,也顾不得再去安慰那半面美妇,立时转身退回。金无望面沉如水,半面美妇目光莹然,亭亭紧勾着她的脖子,不住啼哭……

    一行人跟在沈浪身后,走回一箭之地,突听沈浪轻呼一声:“在这里了。”

    金无望凝目望去,但见那行走向沁阳去的零乱脚印,竟在这里突然中断,那老老少少几十个人,竟似在这里突然平地飞上天去了。

    半面美妇嘶声道:“这……这是怎么回事?”

    沈浪沉声道:“铁兄与方千里、一笑佛等人俱都已自古墓中脱险,一行人想必急着赶回沁阳,但到了这里……到了这里……”

    那一行人到了这里怎会失踪?究竟遇着什么惊人的变故?沈浪亦是满头雾水,百思不解,只得长叹一声,住口不语。

    那半面美妇究竟非同凡妇可比,虽在如此惶恐急痛之下,眼泪并未流出,但她凝目瞧了雪地上足印几眼,只见这行足印既未转回,亦未转折,果然似自平地升天一般——她虽然镇定,却也不禁愈瞧愈是奇怪,愈瞧愈是惊惶,连手足都颤抖起来,骇极之下,反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。

    金无望与沈浪对望一眼,这两人平日都可称得上是料事如神之辈,但此刻竭尽心力,用尽智慧,却也猜不出是怎么回事来。

    两人平日若是迷信鬼神,便可将此事委诸鬼神之作祟,他两人平日若是愚钝无知,也可自我解说为:“此事其中必有古怪,只是我想不出来罢了。”

    但两人偏偏却是头脑冷静,思虑周密之人,片刻间已想过无数种解释,其中绝无任何一条理由能将此事解释得通。

    他两人既不迷信鬼神,又深信此事自己若不能想通,别人更决计想它不出,这才会愈想愈觉此事之诡异可怕,两人对望一眼,额上都不禁沁出了冷汗。

    到了这时,那半面美妇终于也忍不住流下泪来,垂首道:“贱妾方寸已乱,此事该如何处理,全凭相公作主了。”

    沈浪笑道:“这其中必定有个惊人的阴谋,在下一时间也想不出该如何处理,但望夫人此刻且莫作无谓之伤悲,且与在下……”

    突听一声嘶哑的呼喝,道:“铁大嫂莫听这人的鬼话,他身旁那厮便是快活王的门下,也就是这次在古墓中捣鬼的人,姓沈的早就与他串通好了,铁大哥、方大侠以及数十位武林朋友们,却早已被这两人害死了,我见义勇为金不换可以作证。”

    这嘶哑的呼声,正是金不换发出来的,他躲在道旁远远一株树下,正指手画脚,在破口大骂。

    他身旁还有四人,却是那“不败神剑”李长青、“气吞斗牛”连天云,与惜语如金的冷家兄弟。

    原来李长青等人风闻沁阳城的怪事,便连夜赶来,却恰巧遇着了正想无事生非的金不换。此刻李长青虽还保持镇静,连天云却早已怒形于色,厉声喝道:“难怪我兄弟猜不出这姓沈的来历,原来他竟然是快活王的走狗,冷大、冷三,咱们这次可莫要放过了他。”

    那半面美妇本还拿不定金不换言语可是真的,此刻一听“仁义庄”主人竟然也是如此说话,心下再无迟疑,咬一咬牙,一言未发,一只纤纤玉手,却已拍向沈浪胸膛,掌势之迅急奇诡,较那“震山掌”皇甫嵩高明何止百倍?

    沈浪怀中虽抱着一人,但身形一闪,便险险避过,他深知此时此刻已是万万解说不清,是以口中绝不辩白。

    金不换更是得意,大骂道:“你瞧这厮终究还是承认了吧,铁大嫂,你手下可莫要留情……连老前辈,你也该快动手呀。”

    连天云怒道:“老夫岂是以多为胜之辈。”

    金不换冷笑道:“对付这样的人,还能讲什么武林道义?连老前辈你且瞧瞧,坐在那边雪地中的是什么人?”

    连天云一眼瞧见了花蕊仙,目光立刻被怒火染红,暴喝一声,扑将上去,突见一个煞眉煞脸的灰袍人,横身拦住了他去路,连天云怒道:“你是什么人,也敢挡路?”

    金无望冷冷地瞧着他,也不说话,连天云劈面一拳打了过去,金无望挥手一掌,便化开了他拳势。

    连天云连攻五拳,金无望双掌飞舞,专切他脉门,脚下却仍半步未让,连天云怒极大喝道:“花蕊仙是你什么人?”

    金无望冷冷道:“花某与我毫无干系,但沈相公既已将她托付于我,谁也休想伤她。”

    雪地上的花蕊仙,虽被拖得浑身发疼,此刻面目上却不禁流露出感激之色,但见连天云须发怒张,瞬息间又攻出了九拳之多。

    “气吞斗牛”连天云虽在衡山一役中将武功损伤了一半,但此刻拳势施展开来,却是刚猛威勇,无与伦比。

    拳风虎虎,四下冰雪飞激,金无望却仍是屹立当地,动也不动。那边李长青愈瞧愈是惊奇。他固是惊奇于金无望武功之高强,却更是惊奇于沈浪之飘忽,轻功之高绝,怀中纵然抱着一人,但身形飞掠在雪地上,双足竟仍不留丝毫脚印,半面美妇掌力虽迅急,却也休想沾得他一片衣袂。

    金不换瞧得眉飞色舞,别人打得愈厉害,他便是愈开心,忍不住又道:“冷大、冷三,你们也该上去帮帮忙呀,难道……”

    话声未了,忽然一道强锐之极的风声扑面而来,冷三右腕上那黑黝黝的铁钩已到了他面前。

    金不换大骇之下,凌空一个筋斗,堪堪避开,怒喝道:“你这是做什么?”

    冷三道:“凭你也配支使我。”说了七个字后,便似已觉说得太多,往地上重重啐了一口。金不换气得目定口呆,却也将他无可奈何。

    这时雪地上两人已对拆了数十招之多,沈浪与金无望两人必是只有闪避绝未还手。沈浪虽有累赘,幸好半面美妇怀中也抱着一人,是以他身法尚流动自如,那边金无望却已有些对连天云刚烈的拳势难以应付,只因有守无攻的打法,委实太过吃力,除非对方武功相距悬殊,否则定是必败之局。

    李长青眼观六路,喃喃地道:“这少妇必是塞外神龙之女柳伴风,不想她武功竟似已不在‘华山玉女’之下,她夫婿铁化鹤身手想必更见不凡,由此可见,江湖中必定还有甚多无名的英雄……但她夫妻终究是名家之后,这少年却又是谁?倒委实令人难以猜测。”

    要知沈浪自始至终都未施出一招,别人自然无法瞧出他武功,李长青目光转向金无望瞧了半晌,双眉更是愁锁难展。

    突见那半面美妇柳伴风倒退数步,她早已打得香汗淋漓,胸中也喘息不住,但仍未沾着沈浪一片衣袂,此刻戟指娇叱道:“你……你为何不还手?”

    沈浪道:“在下与夫人素无冤仇,为何要还手?”

    柳伴风道:“放屁,此事若不是你做的,人到哪里去了,你若不解说清楚……”

    沈浪苦笑道:“此事连在下都莫名其妙,又怎能解说得出?”

    柳伴风顿足道:“好,你……你……”

    咬一咬牙,放下那孩子——亭亭早已吓得哭不出了,此刻双足落地,才放声大哭起来。柳伴风瞧瞧孩子,瞧瞧沈浪,眼中亦是珠泪满眶,突然弯下身子抱起她女儿,也轻轻啜泣起来。

    沈浪仰天长叹一声,道:“真相难明,是非难分,叫我如何自处,夫人你若肯给在下半月时间,我必定探出铁大侠的下落。”

    柳伴风霍然抬起头来,目光凝注着他。

    那边金不换又想发话,却被冷大、冷三四道冰冷锐利的目光逼得一个字也不敢说了。只见柳伴风目光不瞬,过了半晌,突然道:“好!我在沁阳等你。”

    沈浪转向李长青,道:“前辈意下如何?”

    李长青沉吟半晌,微微一笑,道:“我瞧冷家兄弟对你颇有好感,想必也不愿与你动手,只是我那三弟……唉,除非你能将花蕊仙留下。”

    沈浪道:“在下可担保她绝非是伤金振羽一家的凶手。”

    连天云虽在动手,耳朵也未闲着,闻言怒喝道:“放屁,老夫亲眼见到的……”

    沈浪截口道:“前辈可知道当今天下,已有许多绝传的武功重现江湖,前辈可知道安阳五义乃是死在紫煞手下,铁化鹤却绝未动手?在下今日不妨将花蕊仙留下,但在真相未明之前,前辈却必须担保不得伤害于她。”

    李长青手捻长髯,又自沉吟半晌,慨然道:“好,老夫便给你半月之期。半月之后,你且来仁义庄一行,铁夫人也可在敝庄相候。”

    柳伴风手拭泪痕,点了点头,李长青轻叱道:“三弟还不住手。”

    连天云猛攻三拳,后退六步,目光仍忍不住狠狠地瞪着金无望,金无望仰首向天,只当没有见到。

    金不换忍不住大喝道:“沈浪虽可放走,但那厮可是快活王手下,却万万放不得的。”

    沈浪道:“你留得下他么?”

    金不换怔了一怔,道:“这……这……”

    沈浪一字字缓缓道:“无论他是否快活王门下,但各位既已放过在下,便也不得难为于他。在下若无他相助,万难寻出事情真相。”

    李长青叹道:“那位兄台若是要走,本无人能拦得住他……”突然一挥袍袖,道:“事已决定,莫再多言,相烦铁夫人扶起那位花夫人,咱们走吧。”

    沈浪向冷家兄弟含笑抱拳,冷大、冷三枯涩的面容上,似有笑容一闪,但目光望见金不换,笑容立时不见了。

    金不换干咳一声,远远走在一边,更是不敢接触别人的目光。李长青瞧了他一眼,忍不住摇头叹息。

    人群都已离去,阿堵方自一挑大拇指,又大声赞道:“沈相公果然够朋友,危难时也不肯抛下我师父,难怪师父他老人家肯对沈相公如此买账了。”

    沈浪微微笑道:“好孩子,你要知道唯有患难中才能显得出朋友交情。”

    阿堵道:“但阿堵却不懂,相公你怎肯将那……那姓金的轻轻放过?”

    沈浪叹道:“我纵要对他有所举动,李二侠也必要维护于他。”

    阿堵点了点头,沈浪忽然又道:“在下尚有一事想要请教金兄,不知……”

    金无望不等他话问出来,便已答道:“快活四使唯有在下先来中原,但在下并未假冒花蕊仙之名向人出手,那金振羽是谁杀的,在下亦不知情。”

    他事先便能猜出沈浪要问的话,沈浪倒不奇怪,但他说的这番话,却使沈浪吃了一惊,呆了半晌,喃喃道:“既是如此,那金振羽等人又是谁下手杀的?除了快活王一门之外,江湖中难道还有别人能偷学到武林中一些独门秘技?”

    金无望沉声道:“想来必是如此,还有……‘塞外神龙’之不传秘技紫煞手,快活门下除了一人之外,谁也未去练它,而那人此刻却远在玉门关外,是以‘安阳五义’若是被紫煞手所伤,在下亦是全不知情。”

    沈浪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,骇然道:“在下平日自命料事颇准,谁知今日却事事都出了在下意料之外,但……但那‘安阳五义’乃是自古墓中负伤而出,若非金兄下的毒手,那古墓中难道还有别人在么?此人是谁?他又怎会学得别人的独门武功?”

    金无望叹道:“局势愈来愈见复杂,看来江湖大乱,已在眼前了……”

    沈浪黯然道:“火孩儿不知去向,铁化鹤等数十高手平白失踪,杀害金振羽等人之真凶难寻,江湖中除了快活王外居然还有人能窥及他人不传秘技……这些事其中无一不是含有绝大之隐秘,此刻每件事又都在迷雾之中,绝无半点头绪,却要我在半个月里如何寻得出其中真相?”

    若是换了别人,此刻当真是哭也哭不出了,但沈浪叹息半晌,眉宇立又开朗,仰天笑道:“如今距离限期还有十五日之多,整整一百八十个时辰,我此刻便已担忧起来,当真要教金兄见笑了。”

    他大笑着挥手前行,走了几步,但见金无望兀自站着发怔,不禁后退一步,含笑唤道:“金兄何苦……”

    语声未了,心头突有灵光一闪,急忙又后退了几步,目光瞧向金无望。

    两人对望一眼,面上俱是喜动颜色,再不说话,大步向古墓那边走了过去,阿堵又惊又奇,忍不住问道:“这是做什么?”

    沈浪道:“走路的人既不能上天入地,但脚印偏偏突然中断,除了那些人走到这里又倒退着走回去,还能有什么别的解释?”

    阿堵恍然大悟道:“不错,他们若是踩着原来的脚印退回,别人自然看不出来……难怪这些脚步踩得这么深,又这么零乱,原来每个脚印他们都踩过两次。”要知踩过两次的脚印,自然要比平时的深,也乱得多了。

    金无望道:“在下此刻只有一事不解,那些人如此做法,为的自是要混乱别人的眼目,但他们究竟要骗谁呢?”

    沈浪道:“要骗的自是你我,在下不解的是铁化鹤怎会连自己妻女都不愿见了,这除非……”

    金无望目光一闪,道:“除非这些人都已受了别人挟持,那人为了要将这数十高手俱都劫走,是以才令他们如此做法,布下疑阵,好让别人疑神疑鬼,再也猜不到他们的下落,但……但……但此人竟能要这数十高手乖乖地听命于他,非但跟着他走,还不惜倒退着走,这岂非太过不可思议。”

    沈浪道:“别人还倒罢了,那人能令铁化鹤别绝自己妻女,确是不可思议,除非……除非他能有一种奇异的手段,来迷惑别人的神智。”

    金无望拍掌道:“正是如此,否则他纵有天大的武功,能掌握别人的生死,但这些生性倨傲的武林豪杰,也不见得人人都肯听命于他。”

    两人一面说话,目光一面在雪地上搜索,眼见已将走回古墓,两人对望一眼,同时停下了脚步。

    只见那片雪地左旁,白雪狼藉一片,再往前面,那零乱的脚印便浅了许多,也整齐了许多。

    金无望道:“那些人必是退到这里,便自道旁上车,车后必缚有一大片枯枝,车马一走,枯枝便将雪地上的车辙痕迹扫了。”

    两人骤然间将一件本似不可解释的事解释通了,心胸间俱是舒畅无比,但方过半晌,金无望又不禁皱眉道:“此人行事如此周密,又能将数十高手迷走,在下实想不出江湖中有谁是如此厉害的角色。”

    沈浪沉吟道:“金兄可知道天下武林中,最擅那迷魂摄心大法的人是谁?”

    金无望想也不想,道:“云梦仙子。”

    沈浪道:“不错,那云梦仙子,昔年正是以天下最毒之暗器‘天云五花绵’与‘迷魂摄心催梦大法’名震江湖,纵是武林中顶尖高手,遇着这云梦仙子也只有俯首称臣,只是她那‘天云五花绵’委实太过阴毒霸道,江湖豪杰便只记得她名字中那‘云’字,反将‘梦’字忘了。”

    金无望道:“但……但云梦仙子已去世多年……”

    沈浪沉声道:“柴玉关既可诈死还生,云梦仙子为何不可?”一面说话,一面自怀中摸出一道铁牌,接道:“金兄可认得这是什么?”

    金无望眼角一瞥,面色立变,骇然道:“天云令。”

    沈浪道:“不错,这正是云梦仙子号令群魔之‘天云令’。”

    金无望道:“相公是自何处得来的?”

    沈浪道:“古墓入口处那石桌上得来的,先前在下以为此令必是金兄所有,如今看来,将此令放在石桌上的,必定也就是那以‘紫煞手’击毙安阳五义的人,此番将方千里等武林高手带走的,想必也就是她。”

    金无望失色道:“此人一直在那古墓之中,在下竟会全然不知,而在下之一举一动,想来却都不能逃过她的耳目……此人是谁,难道真是那云梦仙子?”

    他想到那古墓中竟有个鬼魅般无形无影的敌人在随时窥伺着他,只觉一股寒气,自脚底升起,全身毛孔,都不禁为之悚栗。

    沈浪沉声道:“此人是否云梦仙子?云梦仙子是否真的重现江湖?她将铁化鹤等人俱都带走,究竟又有何诡谋?铁化鹤等人此刻究竟已被她带去哪里?杀死金振羽等人的凶手,是否也是她?……哦,这些疑团在下都必须在半月里查出端倪,不知金兄可愿助在下一臂之力?”

    金无望接道:“相公心中所疑之事,件件都与在下有关,这些疑团一日不破,在下便一日不能安枕。”

    沈浪道:“既是如此,金兄请随我来,好歹先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,至于日后你我是友是敌,此刻不妨先放在一边。”

    金无望肃然道:“正是如此。”

    两人追踪那被枯枝扫过的雪迹,一路上倒也有些蛛丝马迹可寻,金无望目光四顾,微微叹道:“幸好这满地大雪,看来他们是西去了。”

    沈浪也皱眉道:“这些人若是行走人烟繁多之处,必定惹人注目,但西行便是太行山,一路都荒僻得很。”

    金无望道:“他们人多,车马载重,必走不快,你我加急赶路,说不定今日便可赶上他们也未可知。”

    但两人追到日暮时分,却仍未发现有可疑的车马。路上只要遇着行人,金无望便远远走开,由沈浪前去打听,只因他生怕怪异的相貌吓得别人不敢开口。只是一路上沈浪却也未打听出什么,有人根本什么也未瞧见,有人固是瞧见车马行过,但若再问他究竟是几辆车?几匹马?车马是何形状?赶车的人是何模样?那人便也瞠目不知所答了。

    日落时天上又飘下雪花,一行人在洛阳城外一家店歇下,朱七七药力已解,人也醒来,自然免不了要向沈浪悲泣吵闹,但沈浪将其中诡秘曲折向她说了后,朱七七亦是目定口呆,不寒而栗。

    那村店甚是简陋,金无望抛出一锭银子,店家才为他们腾出一整张热炕。几人各自吃了碗热腾腾的牛肉泡馍,沈浪倒头便睡,阿堵也缩在角落里睡着了,但朱七七盘膝坐在炕上,望着那粗被棉枕,想到炕下烧着的便是一堆堆马粪,这养尊处优的千金小姐,哪里还能阖得上眼睛。

    只是她若不阖起眼睛,金无望那张阴阳怪气的脸便在眼前,她想不去瞧都困难得很。

    朱七七看见沈浪睡得愈沉,愈是恨得牙痒痒的,暗唾道:“没心没肺的人呀,你怎么睡得着?”一气之下,索性披衣而起,推门而出,身上虽然冷得发慌,但白雪飘飘,如天然梅花,倒也颇有诗意。

    远处传来懒洋洋的更鼓声,已是三更了。

    忽然间,一阵车辚马嘶之声,自风雪中传了过来。

    朱七七精神一振,暗道:“莫非是那话儿来了,我得去叫醒沈浪。”

    哪知她一念尚未转完,忽听“嗖”的一声,已有一条人影穿门而出,自她身旁掠过,正是沈浪。

    睡得最沉的人,出来得竟然最快,朱七七也不知是恨是爱,暗骂道:“好,原来你在假睡……”方待呼唤,身旁又是一条人影,如飞掠过,却是那金无望。

    这两人身法是何等迅快,眨眼掠出墙外,竟未招呼朱七七一声,等到朱七七赶着去追,追出墙外,但两人身形早已瞧不见了。

    朱七七又是着急,又是气恼,暗道:“好,你们不带着我,我自己去追。”

    但这时车辚马嘶都已不复再闻,朱七七偏偏也未听清方才的车马声是自哪个方向传来的。

    她又是咬牙,又是跺脚,忽然拔下头上金钗,抛在地上,只见钗头指着东方,她便展动身形,向东掠去。

    但一路上连个鬼影子都没有,哪里瞧得见车马?地形却愈来愈是荒僻,风雪中的枯树,在寒夜里看来,有如鬼影幢幢,作势欲起。

    若是换了别人,便该觅路回去,但朱七七偏是个拗极了的性子,愈找不着愈要找,找到后来还是找不着,朱七七身子却已被冻僵了。她自幼娇生惯养,一呼百诺,几曾受过这样的罪。

    突然一丝寒气直刺入骨,原来她鞋子也破了,雪水透入罗袜,那滋味当真比尖刀割一下还要难受。

    朱七七左顾右望,愈瞧愈觉寂寞,思前想后,愈想愈觉难受,竟忍不住靠在树上,捧着脚,轻轻哭了起来。

    眼泪落在衣服上,转瞬之间便化作了冰珠,朱七七流泪道:“我这是为了谁?小没良心的,你知道么?……”

    一句话未完,枯林外突然有一阵沙沙的脚步声传了过来。风雪寒夜,骤闻异声,朱七七当真是毛骨悚然,连眼泪也都被吓了回去,跛着脚退到树后,咬紧银牙,用一双眼睛偷偷瞧了过去。

    只听脚步声愈来愈近,接着,两条白衣人影穿林而入,雪光反映之下,只见这两人白袍及地,长发披肩,手里各自提着根二尺多长的乌丝长鞭,宛如幽灵般飘然走来,仔细一看,却是两个面目娟秀的少女。

    她两人神情虽带着些森森鬼气,但终究是两个少女,朱七七这才稍定下些心,只是仍屏息静气,不敢动弹。

    只见这两个白衣少女目光四下望了望,缓缓停下脚步,左面一个少女,突然撮口尖哨了一声。

    哨声如鬼哭,如狼嚎,朱七七陡然又吓了一跳,但闻十余丈外也有哨声响应,接着脚步之声又响,渐近……

    突然,十一二个男人,分成两行,鱼贯走入树林。

    这十余人有老有少,有高有矮,但面容僵木,神情呆板,有如行尸走肉一般。后面两个白衣少女,也是手提长鞭,紧紧相随,只要有人走出了行列,她们的长鞭立刻挥起,“啪”地抽在那人身上,那人便立刻乖乖地走回去,面上亦无丝毫表情,似是完全不觉痛苦。

    朱七七惊魂方定,又见到这种诡异之极,恐怖之极的怪事,一颗心不知不觉间又提到嗓子眼来了。她一生之中,只听过有赶牛的、赶羊的、赶马的,却连做梦也未想到世上竟还有“赶人”的事。

    “赶尸!”朱七七突然想到湘西赶尸的传说,心头更是发毛,暗道:“这莫非便是赶尸么?”

    但此地并非湘西,这些人面容虽僵木,却也绝不会是死人——不是死人,又怎会甘受别人鞭赶?

    只见前面的两个白衣少女长鞭一挥,那十余人便也全都停下脚步,一个白衣少女身材高挑,轻叹道:“走得累死了,咱们就在这里歇歇吧。”

    另一个白衣少女面如满月,亦自叹道:“这赶人的事真不好受,既不能休息,又怕人见着,大小姐却偏偏还给咱们取个那么漂亮好听的名字,叫什么‘白云牧女’……”

    突然轻轻一笑,接道:“牧女,别人听见这名字,必要将咱们当作牧牛牧羊的,又有谁能猜咱们竟是‘牧人’的呢?”

    那高挑牧女笑道:“牧人的总比被人牧的好,你可知道,这些人里面也有不少成名的英雄,譬如说他……”

    长鞭向行列中一指,接道:“他还是河西一带,最负盛名的镖头哩。”

    朱七七随着她鞭梢所指之处望去,只见行列中一人木然而立,身材高大,满面虬髯,那不是展英松是谁?

    展英松既在这里,别的人想必都是自古墓中出来的了。

    朱七七再也想不到自己竟在无意中发现这秘密,心中的惊喜之情,当真是难以描叙,暗暗忖道:“沈浪虽然聪明绝顶,却也未想到世上竟有‘赶人’的勾当,一心以为他们神智既已被迷,必然乘着车马……唉,差之毫厘,谬之千里,他全力去追查车马,别人却乘着半夜悄悄将人赶走了,他怎会追得着?”

    展英松虽是她的对头,但她此刻见到展英松须发之上,都结满了冰层,神情委实狼狈不堪,心中又不禁泛起了怜悯之心,暗叹忖道:“我好歹也得将此事通知沈浪,要他设法救出他们。”

    心念一转,立时忖道:“不行,沈浪一直将我当作无用的人,我就偏偏要做出一些惊人的事来让他瞧瞧,这正是大好机会,我怎能放过,等我将这事全部探访明白,再回去告诉他,那时他面上表情一定好看得很。”

    想到这里,她眼前似乎已可瞧见沈浪又是吃惊,又是赞美的表情,于是她面上也不禁露出得意的微笑。

    只听另一个娇小的白云牧女道:“时候不早了,咱们还是走吧,别忘了天亮之前,咱们就得将这些人赶到,否则大伙儿都要受罪了。”

    圆脸牧女道:“急什么,一共四拨人,咱们早去也没用。”

    高挑牧女长叹了口气,道:“早到总比迟到得好,还是走吧。”

    长鞭一挥,带路前行,展英松等人,果然又乖乖地跟在她身后。

    后面另两个牧女,挥动长鞭,将雪地上足印,全都打乱了,雪花纷飞中,一行人又鱼贯走出了树林。

    朱七七恍然忖道:“原来她们竟是化整为零,将人分作四批,但我只要跟定这一批,跟到她们的老巢,她们一个也跑不了。”

    这时她满腹雄心壮志,满腔热血奔腾,脚也不冷了,潜迹藏形,屏息静气,悄悄跟踪而去。

    她虽不敢走得太近,但幸好那“沙沙”的脚步声却在一直为她带路,那些白云牧女们,显然未想到在如此风雪寒夜中还会有人发现她们的行踪,是以走得甚是大意,也根本未曾回头瞧上一眼。

    除了轻微的脚步声外,一行人绝无任何声息发出,要想将数十人自甲地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到乙地,这“赶人”的法子,确是再好也没了,朱七七愈想愈觉这主意出得高明,忍不住暗叹忖道:“这么高明的法子为何以前竟无人想得起?……但能想起这种古怪诡异的法子来的人,想必也是个怪物。”

    于是她便一路猜测这“怪物”是谁?生得是何模样?不知不觉间,竟已走了一个多时辰了。

    估量时刻,此刻只怕已有五更,但寒夜昼短夜长,四下仍是一片黑沉沉的,瞧不见一丝曙色。

    朱七七只当这一干人的去处必是极为荒僻之地,哪知这一路上除了曾经越过冰冻的河流外,地势竟是愈走愈平坦,到后来借着雪光反映,竟隐约可以瞧见前路有一座巨大的城影。

    这一来又出了朱七七意料之外,暗自忖道:“这些牧女难道还能赶人入城么?这绝不可能。”

    但白云牧女们却偏偏将人都赶到城下,城门初开,突有两辆华丽之极的马车,自城里急驰而出。

    马车四侧,都悬着明亮的珠灯,看来仿佛是什么高官巨富所坐,连车带马,都惹眼已极。

    朱七七忖道:“她们纵要趁机入城,也不会乘坐如此惹眼的马车,这更不可能了。”

    哪知马车却偏偏直奔白云牧女而来,圆脸牧女轻喟一声,车马顿住,十二条汉子、四个白云牧女,竟分别上了马车。

    朱七七瞧得目定口呆,满心惊诧,她却不知这些人的行事,正是处处都要出人意料之外。若是车马被人猜中,还能成什么大事?

    这时车马又将启行,朱七七咬一咬牙,忖道:“一不做,二不休,纵是龙潭虎穴,我也先跟去才说。”

    竟一掠而去,钻入车底,身子在车底下,跟着车马一起走了。

    若是换了别人,必定考虑考虑,但朱七七天生是顾前不顾后的性子,否则又怎会闯出那么多祸来?

    车马入城,朱七七只觉背脊时擦着地上冰雪,一阵阵寒气钻心而来,也辨不出车马究竟走到哪里。

    渐渐,四下有了人声,隐约可听出说的是:“这玫瑰乃是暖室异种,当真千载难逢。”
    第(2/3)页