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一章 梦里关山路不知-《南舟行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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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沈丹妮顿时明白了兄长的用意,两颊红晕浅生,“那麻烦四少了。你等我一下,我拿上包就可以走了。”说完疾步回了教室。

    南舟仍旧站在二楼,脸上的笑像是凝结住了一样,就这样遥遥地望着他。

    江誉白根本没时间解释,唇语了一句“回来找你。”他不知道南舟看懂了没有,却见她疏离地颔了颔首,像是对着陌生人客套的招呼。她落寞的目光看得他心疼,他想要冲到她的面前好好解释。但沈丹妮已经到了身后,看到他在看二楼,也冲着南舟挥了挥手,“九姑娘,我先走啦!”

    南舟捧着一杯热茶,水洒出来了都浑然不觉,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同他们笑着告别的。等到人走了,她才回到办公室里。茶杯放下,手掌已经烫起了水泡。

    所有人都睡下了,她坐在院子里。雪一直下、一直下,好像快要把她埋住了。浑身都冷,从里冷到外。门被推开了,江誉白急匆匆地走进来,一把把她抱在怀里。过了好一会儿,他捧住她的脸,“怎么脸这么冰?”又把她冰冷的手拢在掌心里,呵气搓手,想要把她暖起来。事情的原委,捡着能说的急切地一股脑儿地解释给她听。

    南舟静静地听着,眼眶发热。她没有爱错人,错的是他们并不合适。他们身上各自的枷锁沉重得叫人喘不过气,还妄想着彼此扶持走出一条天长地久来,却原来在各自的漩涡里自顾不暇。但他所有的麻烦,到头来源头都在她这里。她是那个会把他拖入深渊的人。

    “不气了?”江誉白小心翼翼地端详她的神色。

    她摇摇头。其实沈丹妮很好,他也很好,他们在一起,或许更好。

    江誉白长出了一口气,把她抱紧,有虚惊一场后的轻松。南舟也回抱住他,过了好一会儿,江誉白听见一句很轻的声音,“小白,我们分手吧。”

    震州今年的雨季来得特别早,开春没多久就到了春汛。雨断断续续下了月余,没见过几回大太阳,报纸上早有人预测今年很可能会遇上大灾。但震州地势北高南低起伏不平,民众早习惯了内涝。不过涝上几日,雨一停水没几天也就退了。所以地势高处的人不在乎,地势低处的人也习以为常。

    先前刮了回台风,震州不少房屋都坍塌了,好在南舟这里的校舍还算坚固,只是房顶受损,有几处漏了雨。才晴了两日,房顶还没来得及修补,又开始下雨了。

    这阵雨下得更大,哗啦啦声响也大,屋里渗进来的水也越来越多。课是上不成了,南舟带着孩子们拿盆子接雨水。沈丹妮下车不过片刻,人就淋个半湿,小跑着冲到屋檐下,正碰上往外倒水的南舟。

    南舟诧异道:“沈小姐,你怎么来了?昨天已经打电话到府上,告诉你今天不要来了。房顶破了,漏了雨上不成课了。”

    沈丹妮“呀”了一声,“我昨天去朋友家里做客,雨太大就没回家。早上回家换了衣服就过来了,大概下人忘了告诉我。”

    南舟抱歉地冲她笑了笑,“害你白跑一趟,真是对不起。”她猜得到“朋友家”是谁家。昨天江夫人做寿,南漪早早派人来过,南舟只派人送了礼,人没去。

    沈丹妮往常是坐车过来,到下课的时候沈家的车再接她回去的。南舟看她湿了衣服,很过意不去,“我看这雨还有得下,沈小姐还是先回家吧。可我这边电话线昨天就被吹断了,我出去给你叫辆洋车。”

    沈丹妮本想说不用麻烦,但南舟已经撑伞出去了。过了好一会儿,南舟才回来,身上几乎湿透了。她甩了甩伞上的水珠,神色有些凝重,“路上已经拦不到洋车了。”

    沈丹妮不以为意道:“没关系的,我就在这里呆着吧,下午家里的车就会来接我。”

    男孩子们一盆接着一盆地往外倒水,女孩子们则在不漏雨的房间里坐在一起刺绣。沈丹妮总能找到事情做,拿了本书坐在女孩子身边给她们读故事,时间倒是不难打发。

    到了下午,院子里的积水已经开始漫进屋里了,而沈家的车已经错过了时间还没有到。南舟不禁担心起来,叫阿胜出去看看情况。阿胜才出去一会儿就跑回来了,“路口已经被淹了,到了半人高,汽车根本进不来!”而十姨太也蹚着水跑过来,说后院的房子里都进水了。

    南舟抬头看了看天,瓢泼大雨,一点收势都没有。她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,便叫十姨太通知三姨太,把细软收拾好,所有人都到对面的二楼去。

    晚饭也没办法准备,只有一些馒头和饼干,一群人只能随便打发了一顿。入了夜,水突然涨了半层楼高,电早停了。学校里留下的这六七个都是住读的孩子,有的没家可回,有的家离得远。年纪都不大,没见过这样的阵势,瑟缩在一起,脸上有了惶恐的神色。

    十姨太胆子小,站到墙角双手合十,“阿弥陀佛”地念个不停。三姨太则是抱怨刚才走的时候,箱子里的几件才做的旗袍忘了带,絮絮叨叨的声音比外头的雨声还烦人。南老爷还算镇定,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一样。

    沈丹妮心里又急又怕,但又不好意思表现出来。她尽量让自己镇定,和几个年纪小的孩子坐在一处,给他们讲汤姆索亚的故事——是给孩子们打气,也是给自己打气。

    到了后来,大家都感到疲倦了,渐渐安静了下来。可外头的声音却清晰了起来,落雨声夹杂着纷乱的人声,听不真切,却更显得惊险。众人就这样迷迷糊糊地靠着睡着了,但南舟却没有睡意,一直留心着外头。她猜到这样恶劣的天气,沈家人不可能不来接沈丹妮。要说这个房间里她最担心谁,那就是沈丹妮。

    到了下半夜,南舟果然听见外头好像有人在喊“沈小姐,沈小姐,你在不在?”

    南舟立刻起身提着马灯冲到阳台上,一条小船停在了院门外。她冲下头问:“是来接沈小姐的吗?”

    沈丹妮睡得也不沉,听到动静也醒了。她跑出去借着灯光看,认出了是沈家的卫队长。她

    欣喜道:“是伯父找人来接我了!”她遥遥回应,“刘队长,我在这里!”

    南舟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,她真怕沈丹妮在自己这里出什么意外。

    船进不了院子,外头的人想尽了办法弄了半天终于把院门弄开,这才划着船进来。

    “沈小姐,快点上船吧,家里都不知道急成什么样了。南城都被淹了!”刘队长道。

    沈丹妮归心似箭,但回身看见有几个孩子也醒了,正趴在窗户上往外看。她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啊。她咬着唇摇头,“刘队长,麻烦你把这里所有人都送出去。”

    刘队长和同来的侍从官对视了一眼,为难道:“沈小姐,这船太小,坐不下那么多人。”

    “那你们多接几趟不就行了?”

    两人面有难色。南舟忙解围道:“沈小姐你先回家去吧,我们目前还是安全的,吃的喝的也都有。”

    但沈丹妮倔强起来,不肯走。刘队长打着商量道:“那我们先把小姐安全送回家,再来接他们,行吗?”

    沈丹妮太了解这些人了,他们接走了自己,很可能就根本不会回来了。于是道:“不,你们先把他们送出去,最后来接我!”

    僵持不下,刘队长只得让步。船不大,南舟估算了一下顶多能坐五个大人。就这样在沈丹妮的坚持下,一趟又一趟,最后所有人都被送出去了,只剩下了沈丹妮和南舟。

    人都走了,四周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,只有两个人之间的马灯里一点微弱的光。

    “沈小姐,不知道要怎样谢谢你了。”南舟打从心底里感激她。

    沈丹妮摇摇头,“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,九姑娘不要和我这样客气。”

    两人年纪相仿,但沈丹妮从小到大没吃过什么苦,在众人的呵护宠爱中长大,心性更天真一些。今晚简直就是她人生中最惊心动魄的一件事情了,她想,下次一定要讲给江誉白听。

    一想到江誉白,她便有些羞涩。虽然他们并不是男女朋友,他对她也只是客气周到,但她是那么喜欢他。堂嫂已经打听过了,他同原先的女朋友分了手,现在是单身的。她为那么多人占卜过,却从来没敢给自己占卜,怕得到的不是她想要的结果。但心事满得藏不住,总想有人分享。堂哥堂嫂们却总是打趣她,她反而不愿意多说。

    沈丹妮在震州的朋友并不多,南舟可以算一个。因为知道南舟的妹妹是江家大少的小夫人,便对南舟有一种天然的亲近。两个人对坐着闲话打发等船的时间,聊着聊着,自然聊到了男孩子身上。

    这样的天气,这样的夜晚,这样“同生共死”的朋友,是可以分享很多秘密的。

    沈丹妮说,南舟则是静静地听。等沈丹妮婉婉转转地说完心事,南舟抬眸,见她双颊在这不甚明亮的灯光里也可见浓郁的红晕,心头发涩,却也微微地笑了笑,然后问:“你喜欢他吗?”

    “我爱他。虽然他现在还不爱我。”沈丹妮说。

    那么笃定,那么果决。没有偏执,却又那么一往直前,那么自信。可以为了一个人放弃全世界一样——不像她。南舟转头去看外面的雨,心慢慢地沉下去。这样心思纯净,心无旁骛的女孩子,才能给江誉白完完全全的爱,她比她更适合他。真好。

    时间过了太久,船还是没有来,沈丹妮倚在墙边睡着了。南舟怎么都睡不着,胸口发闷,好像是在同这城市一起被淹没。

    忽然手电的光照了进来,南舟晃过神,猜到是沈家的船来了。她推醒沈丹妮,两人到了阳台栏杆那里一看,是一条船,但是是一条更小的船。船上的人一手拿着马灯,一手拿着手电。借着灯光,南舟看到了江誉白的脸,她心生欣喜,但忽然意识到了什么,慢慢放平了唇角。

    沈丹妮冲着他招手,“四少,四少,我们在这里!”而南舟侧在她身后,心头一片惘然。

    船到了阳台下头,江誉白道:“刘队长的船才下水就撞裂了,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一条。”说话间伸出手去,小心翼翼地扶着沈丹妮从栏杆那里跳进船里。小船晃了一晃,又稳住了。

    这船太小,一个划船的船夫,一个江誉白,再加上一个沈丹妮,不可能再上第四个人了。

    江誉白看着南舟,“南小姐,我上去,你和沈小姐先走。”

    “四少……”沈丹妮舍不得把他留在这里,但话刚出口,又觉得把南舟一个人留下很过分。

    南舟退了两步,避开了江誉白伸过来的手,微微笑了笑,“沈小姐,你赶紧回家吧,你已经帮了很多忙了,再耽误下来我就太过意不去了。四少还是先送沈小姐回去吧,她家里怕是要担心坏了。回来你们再来接我也是一样的。”

    沈丹妮一到了船上,江誉白就拿了雨衣给她穿上,可毕竟担惊受怕了一整天了,白天又淋了雨,这时候打起喷嚏来。

    南舟又催道:“你们快点走吧!沈小姐白天淋了雨还没换过衣服。”她的衣服也湿哒哒地粘在身上。

    隔着雨帘,江誉白目光里全是不舍。但他是受人之托来救人的,不能再耽搁了。便大声喊道:“南小姐,稍等一会儿,我很快就来接你!”

    南舟强挤了一点笑,点了点头,然后转身进了屋子。马灯里的油燃尽了,她腿一软,跌倒在地上,膝盖传来钻心的疼。她不是那么娇气的人,但这会儿却疼得眼泪直往下流,怎么都停不下来。

    水是突然间涨起来的。她一直等着江誉白,没等到人,却等到了汹涌而来的洪水。好在她没睡着,眼看着洪水冲过来的时候,冒着雨,手脚并用爬上了房顶。瓦片打滑,几次差点滚进水里。她紧紧抱着屋顶的烟囱,不敢松手。眼睛被雨迷住了,什么都看不见,她只能咬着呀一分一秒的等下去。她不能松手,她要是死了,他找不到她怎么办?

    天空泛起了鱼肚白的时候,雨终于停了。南舟抹开粘在脸上的头发,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一片汪洋。那汪洋上一艘艘的“小船”,是人家的屋顶、木盆,那些蠕动着的,是和她一样爬上来的人。

    他没来。

    南舟在房顶呆呆地坐着,看着久别重逢的太阳一点一点的升起来。对上那日光,刺的眼睛生疼。她闭上眼睛,身心俱疲,抱着烟囱睡了过去。

    不知道睡了多久,南舟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。

    他来了!

    她猛然抬起头,阳光太刺眼,她眯起眼睛。一条小船由远及近,船上只有一个人,一边划桨一边张望。阳光在浑浊的水面上撒了大片的金片,波光粼粼。那个人分水而来,人在阳光和波光的笼罩里周身也染了一层光,似天神而降。

    南城已经面目全非,辨不出东南西北。上游洪峰到了,为了保住达官贵人聚集的东城区,就炸了堤,水一下都泄到了南城。裴仲桁早上才从无线电里听说南城被淹的事情,各个铺子里的掌柜不管淹了还是没被淹了的,都派人来知会了一声。城郊良田被淹了,路上树木摧折,马路积水,道路通讯皆中断不通。有个铺子就在南舟家的附近,铺子里的人跑到裴家通消息,他心烦意乱的抽了两支烟,还没听来人说完再也坐不住了。

    驱车先去了城区的灾民安置点里转了一圈,没看到南舟,却是看到阿胜和南家人。阿胜等了南舟整整一夜等不到南舟,已经急得嘴角发泡。他四处找船怎么都找不到,直到看到了裴仲桁。他像见到救星一样冲到裴仲桁面前,扑通一下就跪下去了。“二爷!我们九姑娘还在家里,沈小姐说送她出来,等了一夜,还没出来。二爷,求您去找找姑娘。堤破了,姑娘她一个人怎么办……”阿胜的话说得没头没尾,裴仲桁却听明白了,南舟还在家里!

    他没这么慌过。有些事,他经达权变算无遗策,但水火无情,他太知道人力在自然面前是何等的渺小。

    震州大船很多,但小船却有限,有限的小船这会儿也都被当局调用了。他动了关系,好不容易才匆忙间找到一条船,也没有船夫,全靠着他桨划。进了南城,他顿时心凉了半截,茫茫一片泽国,他已经找不到南家的位置了。

    他朝着记忆里的方向划,一路过去,但凡看到房顶上呼救的人便要停下来仔细分辨,可都不是她。有时候水上飘过来一个尸体,看得触目惊心。还有抢船的、从死人身上扒东西的……他一下又一下地划着,说服自己冷静。南舟水性好,不会有事的,一定不会有事的!但那样汹涌的洪水啊,她一个女孩子怎么办?

    南舟,你给我好好活着!

    南舟慢慢地站起身,仿佛这样可以看得清楚一些。但当她终于看清楚船上的人时,刚欢喜起来的心转眼就跌进深渊里。

    不是他。

    裴仲桁看到了南舟,惶然的心终于安定了下来。他赶忙把船划过去,伸出手:“九姑娘,跳过来!”

    南舟一动不动,人和目光都木木的,像是被人抽走了魂。

    裴仲桁伸长了手,猛地把她拽到船上。南舟没站稳,摔倒在船上,这下摔得不轻。裴仲桁蹲下去看她,以为她哭了。但她似乎一点没感觉到疼,只是呆呆地望着水面,然后轻轻的又很艰难地扯了一下嘴角,像是努力想要笑一下。他却觉得那个笑比哭还揪心。

    “我以为他会来的。他说过要来接我的……”声音太轻了。眼眶红着,忍着没掉下眼泪,但眼睛却饱涨着水,不胜凄楚。

    裴仲桁心疼她,“是四少吗?应该是路上耽搁了。城里已经乱了,我过来的时候听说不少船夜里撞坏了,用不成了。”

    她还是一动不动,不知道听到了没有。

    南舟不是想不到这里,江誉白答应过她就不会不来,一定是被什么绊住了。但因为爱他,所以总是会情不自禁地要依赖他,哭的时候想要他哄,累地的时候可以借他的肩膀靠,有危险的时候,会憧憬着他像童话里的王子一样披荆斩棘冲破万难站到自己面前。

    两个人走到今天,都是她在依靠着他,也许是拖累着他。即便是说过了分手,可她潜意识里他们并不是真的分手,只是暂时不在一起了,但总有一天会在一起的,所以她的心还都在他那里。但这一刻,她清清楚楚的明白了,他们真的分开,再也不会在一起了。会有其他的人,依靠他、爱他,和他举案齐眉白首到老——不是她了。

    裴仲桁从来没见过她这样脆弱的表情。从前即便是涉世未深,她会胆怯、会紧张、会害怕,但从来没见过她这样脆弱。

    他划了一上午的船,胳膊已经累得抬不起来,这时候泄了力气也坐了下来。两个人就这样不声不响地漂了一会儿。

    一个已经泡得发涨的尸体漂过来,闯入了南舟的视线里。那人的脸已经肿得不能看了,但仍旧能看出来那是个年轻的男人。不知道是谁的儿子,谁的丈夫,谁的爱人?一场大水,生死永隔。他的前尘往事旁人无从窥探,湮灭于尘世,无踪无迹。“可怜无定河边骨,犹是春闺梦里人。”生死爱恨不过这么一瞬间,没有永恒。

    生离和死别比起来,算什么呢?

    南舟眼前发黑,脑子里也有瞬间空白,像是醍醐灌顶,又如当头棒喝,心头猛然震动。等到回过神,她仿佛才看到裴仲桁似的,“二爷,你怎么来了?”

    裴仲桁垂头揉了揉手腕,含混道:“过来看一眼仓库,迷了路正好看到了你。”

    南舟“哦”了一声,转头看着这曾经的繁华闹市变成一片汪洋。电线杆上、树上、屋顶上,到处都有逃生的人。她深吸了一口气,“二爷,我们过去救人吧!”仿佛刚才那个脆弱的人一眨眼就不见了。

    江誉白不停地看着腕表,脸色发白。南舟还在等他,她一个人等得该多绝望!但他不能走,一步都不能离开医院。

    昨夜把沈丹妮送到了沈家,老帅同沈厚晟的棋局正酣。他正要回去接南舟,沈厚晟问了问他外头的情况。长辈问话,敷衍不得。江誉白把路上境况一一说了,沈厚晟眉头紧蹙,不无担心道:“少不得又是一场大灾啊!”

    说话间老帅忽然抚掌而笑,原来是赢了棋了。江誉白见状,正想说他还得出去接人,可老帅忽然抚着胸口瘫倒在地!

    手术一直到天亮才结束。江家所有人都赶过来了,连沈家的人也都陪在医院里。江启云连夜从婺州赶过来,南漪生产在即,不便远行,所以才没过来。江誉白就更不能走了,一直等到手术结束。

    熬到了上午,老帅终于醒了过来,众人才松下一口气来。待人都一一散去,江誉白正要去找南舟,老帅的侍从官突然叫住他,“四少,老帅要见你。”

    程氏手里的佛珠停了一瞬,又接着转动起来。程燕琳搀着她往外走,“大姐,您先回去休息会儿吧,熬了一宿了。回头咱们再来看姐夫。”然后情不自禁地回过头看了江誉白的背影一眼:老帅醒过来第一件事就是见他,到底有什么重要的事情?

    这是老帅第一次主动叫他。病房里没有别人,只有父子两人。

    闯了一趟鬼门关,老帅显得十分憔悴虚弱。在江誉白的记忆里,父亲一直都是魁梧威严、高高在上的。但这一刻,他第一次感到床上躺着的就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。

    老帅睁开眼,把氧气罩拿开,手抬了抬,示意他过来。江誉白走近了,但还是规规矩矩站在他病床前,同一个听训的部下没有什么区别。

    老帅努力地抬起手。江誉白不确定他的意思,但忐忑间还是把手递过去——如果父亲躲开,他就假装帮他盖毯子,他太知道如何化解那些自作多情的尴尬。但老帅的手却是实实在在的握住了他的手。松垮的皮肤,没什么力气,也不算温暖,但仍旧叫他鼻头酸了一下,一股热流从指尖一直传到心底。

    他试着叫了声“爸爸。”他从来都是叫“父亲”,生冷疏离的,就是一个称呼。

    老帅的眼角可见的湿润了,另一只手艰难地摸上了他的头,“你是个好孩子。”

    江誉白一下就控住不住自己的情绪,失声哭了起来。

    “爸爸!”他又叫了一声。这一声里,带着独属于孩子的那种委屈和撒娇。迟到了二十多年的一点微薄的父爱,瞬间就抵消了所有的怨恨、怀疑和不甘。他贪恋地紧紧握住父亲的手,生怕一松开手,所有的一切都不存在了,都是他的幻像。

    老帅颤颤巍巍的抹掉了他的眼泪,努力笑了一下,“爸爸对不起你。”

    江誉白抽泣着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,他一个劲地摇头。有他这样一句话就够了,从前的委屈不算什么。

    说几句话老帅就需要喘息着休息片刻。过了一会儿,他缓缓道:“沈家说很喜欢你……我喜欢南舟,但也觉得沈小姐不错。”

    这是父亲第一次这样慈善地跟他说话。江誉白明白了父亲话里所有的意思,愣在那里,更多的眼泪无声地流下来。他突然有了恨意,说出话里带着前所未有的尖锐,“爸爸,您一生里就没有后悔的事情的吗?”

    老帅体谅他话里的叛逆,爱慈地看着他,声音微弱却有力量,“我的人生有遗憾,但再来一次仍旧是相同的选择,所以没有后悔。”

    江誉白感觉到刚温暖起来的心又凉了下去。他擦干眼泪,“我明白了,爸爸。”

    他给老帅掖了掖毯子,站起身鞠躬退出去,“爸爸,您不要担心,好好休息。我知道该怎么做。”

    他转身走开,刚走到门边,老帅突然说:“你妈妈是个很好的人,她是为了成全你才没有和你在一起的,你不要辜负她。”

    “那您辜负她了吗?”

    老帅不说话,他就这样背对着父亲,一直倔强地等着。过了很久,才听见父亲说:“这是我们最好的选择。”

    江誉白是过了很久以后才知道,那一天沈厚晟给老帅带来了一个消息,程家要倒了。

    大水过了十多天才算退干净,路也通了,江誉白赶在通路的第一天匆匆到了南家。院子大门敞着,里头人影幢幢。有人在清理家具,有人在晾晒被褥,有人在修修补补。

    见到江誉白,阿胜忙放下了抹布走过去,“江先生,您来啦!”然后想到了什么,顿住了。南舟早就知会过阿胜,她已经同江誉白分手了,往后见面就当是个普通朋友。

    江誉白后来托人打听到南舟平安到了安置点,总算是放了心。但这么久以来,他还一直没见过她。他的目光在院子内外搜寻了半天,没有看到南舟的身影。

    “南舟在不在?”

    阿胜抿了下唇,“我们九姑娘不在家。”

    江誉白诧异地挑了下眉头,阿胜接着道:“九姑娘出远门办货去了。”

    上回江难南舟损失不小,他给她钱应急,她不肯收。为了补上亏空,南舟也做起了其他的生意。但他没料到水刚退她就走了。

    他面上难掩失望的神色,阿胜看的也揪心。江誉白谢过他,看见院子里一片狼藉,便说:“有什么要帮忙的地方,尽管跟我说。”

    阿胜“嗯”了声,“谢谢江先生,九姑娘都安排妥当了。”

    江誉白自失地笑了笑,她已经自己可以扛下一切,不再那么需要他了。他点点头,正要离开,阿胜忽然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。

    “江先生请留步,九姑娘留了东西给你,我差点儿忘了!”说完跑到后院,过了一会儿人气喘吁吁地跑出来,把东西递给他。

    是个红绸子裹着的东西,他虽然看不见里面的东西,却也猜到是什么。

    他不记得如何从阿胜手里接过东西,如何走到车上,如何开到了这一片荒野上来的。他把车停下来,颤颤巍巍地打开,是他给她的戒指。

    他感到胸口空了一块,冷风呼呼地往里吹。像极了小时候孤儿院里的冬天那总也无法密封的窗户,什么都塞不住,不知道哪里漏了风,只是冷。

    眼眶酸胀的厉害,手握成拳,握在唇边。唇微微地发抖。攥着戒指,直扣进肉里。泪流得无声,像丢了什么要紧东西的孩子,知道再也找不回来了。那些甜美的过往,一去无回了。

    南舟一年到头也不着家一回。江难让她负债累累,她硬是咬着牙把所有债都认下了。小货主能赔的先赔了,实在赔不了的,就立了字据,日后连本带利的还。有肯借钱给她共度难关的雇员,她便折了股份给他们。这一下不仅解决了一部分燃眉之急,员工也有了主人翁意识,比从前更会替东家打算。

    但只做船运是还不上的。没见过比她更拼命的生意人,亲自上山下海,所有的货从源头盯住。她见过世面,总能从穷乡僻壤里挖出些稀罕玩意儿,再用自家的船带出来,一到城中就是身价百倍。她又很懂得洋人的喜好,品控又好,渐渐也有了几个固定的大客户。

    这日南舟刚把绣娘们交上来的绣品送上船,亲点过数量,便要下船。小庆从茶房跑出来交给她一封信,“可算是碰上了!是十姨娘叫我一定要交到九姑娘手上的。”

    南舟谢过他,下了船。忙忙碌碌到了夜里歇下才想起信的事情,拆了一看,原来是南漪的信。南漪的女儿要过周岁生日了,希望她这个姨母能到。南舟恍惚了一下,时间竟然过了这么久了?她这一年多来飘飘荡荡,如不系之舟,心无旁骛地一门心思挣钱,什么都不去想,其实就是在逃避,希望时间可以疗伤。她看了看日历,握着信怅然所失。逃避能避得了一辈子吗?总该面对的。她这么久以来不怎样见南漪,未必不是怨她。但又能如何?木已成舟,该放下的总要放下。

    南漪总是写信给她,一直把她当作神一样的仰望。南漪虽做了少帅的小夫人,倒也没真正松弛过。她没进过新学堂,一生为憾。江启云待她倒也很好,由着她再进了大学读书。不是考进去的,只是做了旁听生,却比寻常学生更努力,出了月子就又回了学校。后来老师实在喜欢她,便破格录取了。

    南漪对她掏心掏肺,心事都同她说。说起梅氏染了烟瘾,整日里躲在床上喷云吐雾,孩子也不管了,一派生死由命的样子。她心里愧疚,想对梅氏的孩子好一些,小的还好,大的那个对她犹如仇敌。但她怕的并不是孩子仇视的眼神。

    “姐姐,情爱虚无难凭,焉知梅姐姐的今日不是我的明日?他待我不可谓不好,但好得如同镜花水月,难握难掬。只有我读了书、拿了成绩的时候,才觉得我在这世间是有安身立命的本钱的,不怕色衰爱弛、情断恩绝的那日。

    一枕秋风,万事且随缘定。姐姐,我是笼中鸟,身有双翼不得展翅。姐姐却是鸿鹄高骞,愿姐姐代我游遍山河,历历经行处,我心常伴。”

    南舟合上信,愧意油然而生——她还是轻看了南漪,妹妹比她活得透彻。

    回震州的船上她怎么都睡不着,这一年多来除了开始会失眠,她很少这样失眠过。是不自信,不知道自己到底作茧自缚的是不是结实。她没想过破茧成蝶,只想安安静静地呆在茧里。她坐起身,从床头抱了个铁盒子出来,里面都是英镑折的东西。自从她离开震州后,每回办完货都会收到一个。大大小小的船,乌篷、舢板、龙船、远洋轮,还有一回收到的是郑和宝船。她不知道东西是谁送的,有着怎样的目的。她什么都不想知道,只知道这些是她深夜里的慰藉。

    到餐厅里找到了半瓶酒,拎着就上了甲板。这时候不会有什么人。慢慢喝了一截下去,脑子还是清醒的可怕。忽然背后有人带着点笑意地问:“不知道小姐肯不肯分半瓶酒给我?”

    南舟吓了一跳,转过身见是个年轻的男人。戴着金丝眼镜,只穿了白衬衫和西装马甲,手臂上戴着袖箍,袖子撸到小臂上,很有些风流做派。她开始以为自己眼花,当成了裴仲桁。但再一看并不是他。他肤色不算白,小臂的肌肉结实,轮廓健美。这人虽然也戴着眼镜,少了份儒雅的气质,笑得很不羁。裴仲桁更清瘦些,有时候皮肤白得显得有种病态的美。

    南舟避开了两步,“先生可以去餐厅里去拿酒。”

    男人耸耸肩,“餐厅已经下班了。”遗憾的声气。然后目光又落在她手里的酒瓶上,挑着唇笑了,“你这酒哪儿来的?”

    南舟的清净被人毁了,也没有呆下去的意思。“不介意地话送给你,我要回舱了。”

    男人倒是没客气,接过酒就喝了。南舟刚要走,他横挪了两步,挡住她的去路,“同是天涯寂寞人,聊聊天吧,反正我瞧你也是睡不着。”离得近了,淡淡的酒气喷在她脸上。

    南舟蹙起了眉。那人笑了笑,又迫近了一点,“这样,你把你的烦心事说给我听,我把我的烦心事说给你听,这样大家就都不烦了。”说话间那人的唇就到了她唇边。他身上的气息干净,危险,神秘,并不讨人厌。南舟有一瞬间在想,或许试一式旁人,也许就没那么多痛苦了。更何况是陌生人。

    只是他的唇刚挨过来,她还是下意识地偏开头去,她还没到为了情伤就放纵自己的地步。而且,没感觉——厌恶、喜欢、羞涩,什么都没有。她的心是燃尽的死灰,谁也点不着了。

    那人笑了起来,并没有强人所难,很绅士地退开了些,接着喝酒。

    “为情所困?”他斜睨了她一眼,斜地靠在栏杆上,姿态洒脱,但眉宇间却是说不出的落寞。

    “你又是为什么借酒浇愁?”南舟垂头理了理被吹乱的披肩。

    “山河破碎,民生艰难。”他缓缓吐了几个字,然后又自嘲地笑了笑。

    南舟倒是意外,抬眼去看他。他笑了笑,“是不是无病呻吟?”

    南舟摇摇头。虽然他刚才的举动称得上逾越,但她竟然不大讨厌他。或许是因为第一眼错认成了故人?

    “在哪里下船?”他问。

    南舟迟疑了一下,还是没瞒他,“震州。”

    “巧了。”他笑起来,目光放肆地打量她,但并不猥亵。

    南舟没觉得被冒犯,直视回去,“做戏挺辛苦吧?”这样的人她见过不少,借着一副醉生梦死的花花公子的壳子,掩盖报国无门的失望。

    这回轮到他诧异地笑起来,笑着笑着默然了,冲她举了举酒瓶,一口接一口地喝。忽然大喊了一声,“‘有客无酒,有酒无肴,月白风清,如此良夜何!’”

    喊完了,仿佛也发泄完心中的郁气。两个人趴在栏杆上,看着茫茫的水面,都不说话了。原来寂寞的时候,有个人在身旁也是一种安慰。南舟不禁有些想笑,自己这点小情小爱也在这里借酒浇愁,而别人却是为了家国天下。

    江启云头一个女儿,视作掌上明珠,生日办得极是热闹。南漪平素都住在婺州,但这日是大日子,不得不往震州去。梅氏早已不出来应酬,托病在床。南漪不喜这样的场面,但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应酬,随着行礼。客人一茬又一茬,她最盼的,不过就是南舟。

    直到南舟出现在大厅里,南漪脸上才实实在在的有了笑意。奶娘抱了孩子过来,粉妆玉琢的一个小人儿,穿着粉色的纱裙。头发细软,头顶绑了个冲天的小辫子,扎了一个蝴蝶结。一双乌黑的大眼,睫毛又长又卷,活脱脱一个小南漪。丫头也不怕人,极爱笑,叭叭地吃着手指头。眉眼弯弯,看得人心都化了。

    “有大名了吗?”南舟一眼就爱上了,接过来抱住亲了又亲,奶香盈怀。

    “叫江岚。”南漪有点不好意思。

    “‘风值水而漪生,日薄山而岚出。’”南舟笑起来,“妹夫起的?”这叫法她也陌生,却亲热。南漪脸一红,点了点头。

    “小名叫什么?”

    南漪方才有了孩子气的顽皮笑意,“不如就叫舟舟?”

    开席时江启云叫人开了家里藏的十几年的女儿红,瞧得出是真高兴。南舟一直同南漪坐在一处,抱着孩子舍不得撒手。

    稍晚些江誉白也来了,身边跟着的正是沈丹妮。南舟一看到他进来,忙低了头,假装逗孩子玩,心跳得很乱。沈丹妮送上贺礼,走到南舟身边看孩子。江誉白的目光停在她脸上就再也挪不开了。一年多没见过,知道她在躲他,躲得那么彻底。她脸颊的婴儿肥不见了,人瘦了,神清如雪,越见风姿。

    南舟自始至终没抬头,噙着笑同沈丹妮寒暄。原来以为应该没有感觉了,可心还会痛,但掩饰的很好。她紧紧抱着江岚,怕一旦没有事情做,就无处安放自己的无措。好在煎熬总算过去,这样的家宴,江誉白总要帮着应酬。余光见他走开了,南舟总算是松了口气。忍不住偷眼看了看他的背影,只那一眼,眼泪就要抑制不住,强迫自己不再看。

    过了一会儿,沈丹妮拖着一个人的胳膊到了南舟面前,兴奋地说:“七哥,快快,这就是南小姐。我介绍给你认识了,往后可别再问我你的学校的事情啦!”

    南舟闻言抬起头,看到她身边的人时愣住了,是船上的那个男人。

    沈丹妮笑着把人往前推推,“这是我堂哥,沈均逸。每回写信他总是问我他的学校怎样了,我同他说了你的事情,他一直说什么时候一定要亲见。瞧,总算是碰上了!”

    南舟冲他点了点头,沈均逸也很绅士地打了招呼。但两人很自觉地像头一回见面一样,不过客气几句。

    席开过半,忽然门上又有人唱客到。众人都觉得诧异,谁这样薄主人家的面子,姗姗来迟成这样?转头望去,只见一人戎装抖擞,帽檐下一双桃花眼,蕴尽风流。脸上一点淡笑,似有还无。浓眉压目,笑意敛时,眼锋又说不出的凌厉。他边走,左手边解着身上的斗篷,随手扔给侍从官,口中说着:“少帅恕罪,裴某来迟了。”虽然他右手戴着黑色的手套,支棱棱的说不出的怪异。但韶颜稚齿,容色明艳未减,却又锋芒凛然。

    是个不请自来的。江启云放下酒杯,沉了沉脸色。在座之中有认得的,裴家四爷。经年未见,竟然是一身戎装。看这戎装制式,是邻省司令蔡敏麾下的武官。再看肩章,品级不低。江启云早知裴益已是蔡军军中一位军长,很能带兵,也闯出了些名气。他同蔡敏虽然早晚一战,但目前还维系着面上的相安无事。所以,他不能动他。

    南漪听那声音顿时脸色煞白,人像是被冻住了一样。南舟偷偷伸手覆在她手上,只觉得她的手冰凉的吓人。

    裴益径直走到江启云面前,拱了拱手,“我们钧座做叫我来同少帅道喜,可惜路上耽搁来迟了,我自罚三杯。”说着拿起桌上的女儿红,自倒了三杯,一口气喝光。

    放下酒杯方才看到南漪一样,抱了抱拳,“哦,也给少夫人贺喜。”

    南舟只觉得南漪的手更冷了,只能紧紧握住。南漪垂着眸子,微微颔了颔首。

    席间安静下去,虽然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,但都隐隐觉得气氛不对。

    “这就是小寿星吧?”裴益走了几步到南舟面前。南舟紧抱着孩子侧身躲开。裴益却俯身微微一笑,收敛了狠厉,眉目里柔情万种,“小姑娘,叫什么名字?”

    南舟把孩子整个护在怀里,但江岚的眼睛还是露了出来。小姑娘眨了眨大眼睛,好奇地看着眼前好看的年轻男人。忽然,她从南舟怀里探出了头,小嘴一翘,接着手也伸出去了,“抱,抱……”

    南舟的右手还握着南漪,只觉得手上一痛,是南漪用力地抓紧了。她的脸白得没有一点血色,尽力维持着不失态。

    裴益就是来看孩子的。当小孩子让他抱的时候,他的心软得不像话。情不自禁地伸出手,想要抱一抱她。如果孩子是自己的,那他一定能看出来的,或者一定能感觉到。那是他的孩子,怎么都会像他一样漂亮。

    南舟还在躲开他的手,但南漪忽然轻轻笑了一下,客气的声气,“姐姐,既然四爷想抱抱,就让他抱吧!”

    南舟看了南漪一眼,她却偏过脸去看江启云,淡淡地笑了笑。南舟知道裴益的心结,心想既然南漪这样坦然,那么孩子定然不是裴益的。不如就给他抱抱,绝了他的念想。

    裴益还伸着胳膊,南舟咬着唇把江岚交到他手上。裴益左手接过来,用残缺的右胳膊托着。他印象里侄子侄女是很沉手的,但接过来才发觉这个女孩子这样轻。他从前不爱孩子,嫌闹腾。但他如今不知道怎么就这么喜欢了。双臂僵硬地托着,不知道拿这个软软的小人怎么办好。

    江岚到了他怀里,先是拧着小眉头审视他,似乎在确认什么,然后忽然咧开嘴笑了起来。小手在他鼻子上摸了摸,嘴里喃喃有声,不知道说些什么。小脑袋软软靠在他肩上,咯咯地笑。

    裴益心底许多的恨与怨在这一刻忽然都不见了。这孩子,既不像江启云,也不像自己,只像南漪。一个会笑的南漪。够了。

    裴益抱了一会儿,万般不舍地把孩子交还给了南舟。人似有了些醉意,眼角飞红,眸子里润了一层水光。留了贺礼,人翩然离去。

    大厅里又一切如常,仿佛刚才没人来过。南漪把女儿紧紧抱在怀里,生怕丢了一样。

    南漪难得在官邸住上几日,南舟日日都过来陪她。南漪嫁人后便有了小妇人的端方,家中一些琐事程氏懒得理会的,下人都来请南漪拿主意。

    这一回管家过来问东边宅子的事情,南漪交代完打发人离开,转过身见南舟正俯身看一丛石楠,不知道刚才的对话她听去了多少。南漪走过去,握住南舟的手,不知道怎样说起,“是四少要订婚了。”

    南舟怔了怔,然后强扯了一个笑,“是吗?是喜事。”

    “姐姐……”

    “不用说了,都过去了。”南舟打断她。南漪心中一恸,是啊,都过去了,人总要向前看的。

    这一回离开震州,南舟再无牵挂了。似乎是习惯了漂泊,不再肯靠岸。漂泊不定,踪迹难寻。只有在船上,枕着涛声才觉得踏实。整合了通平号的船,现在她名下有了十几条船,也在船运行业有了些名头。因为是个女人,便格外扎眼,没多久便被冠了“女船王”的名头。

    她从前固执,认定了要从船起家,便一头扎在里头。但慢慢回想裴仲桁教过她的那些,他说一个生意人不会永远做一个生意,追求的是能赚钱的生意。她渐渐从他的话里悟出了许多道理。虽然江难让她几乎破产,但得到了当局的嘉奖和全口岸的通行权。她从前以为那些是无用的虚名,但后来发现虚名也是可以产生价值的。她渐渐不再满足内河航运,局势动荡反而给航运带来了更多的机会。积累了经验和客户,她终于下定决心再开辟远洋货运的生意。

    船运是重资行业,大船造价极高,哪怕是旧船都会耗费巨资。她下南洋,到东洋,再至伦敦,到处寻找一条合适的船。最后船找到了,资金又成了问题。但这一回她再没求任何人,而是登报公开募资。先前那些受过她救助的幸存者,这时候纷纷解囊认购股份。又有当局背书,南舟很快就解决了资金问题。

    这是条为数不多的万吨轮船,船从伦敦驶回震州那日,不少人都到码头上去看船。

    在等沈丹妮试衣服的时候,江誉白随意地翻着报纸,报纸上写着“震州女船王新船入港”。他猛地心头一震,迫不及待地读完整篇报道,但关于她的也只有只言片语。他的目光落在了船的名字上,“江安号”,心底痛意横生。船仍在港,或许她现在就在船上——他霍然起身。

    沈丹妮从试衣间里出来,小跑两步,荔枝红色的新裙子在他面前转了一圈,赧然地问:“这件好看吗?”

    江誉白停在了那里。过了半晌,温和一笑,“刚才那件白色的更好看。”

    南舟有野心,但并不冒进。裴仲桁同她说过,做生意不是赌博,求得是一个稳字。船运寻常做法按航程计算租金,这样租金收益高。但市场好时固然不愁客人,碰上差年景或者时局意外,那么这些船就会荒废,光是停泊、保养就是一大笔钱。南舟索性反其道而行,做长租。以薄利规避风险,求稳。因为长租价格低廉,求租者盈门。南舟又以船抵押,再贷款购船,以船养船,不过两年竟然有了二三十条船。

    又逢新年,家家团圆。再怎么漂,这一天是不得不回家的。南舟一直忙到最后一刻,整理所有船只的报告。机器故障,船期延误,人员意外,码头泊位不足等等,一一登记整理,再分析问题,调整对策制定方案。工作量极大,非一日能完成。小庆来回请了好多趟,南舟在船上延宕到除夕才回了家。

    百无聊赖地过完年,耳朵快磨出茧子。三姨太整日里说东家儿子、西家外甥,时时都要提醒她,不小了,该嫁人了。后来十姨太也委婉地说起某某青年才俊,叫南舟不要那么辛苦,出去交交朋友也是好的。最后反而是南老爷那里最清净。

    白日里出了太阳,南舟推着南老爷晒太阳。她坐在一旁拿着刀削平果,削了皮,又把苹果切成丁,用牙签插着喂他吃。南老爷吃不下什么了,可女儿递来的,还是努力吃了几口。然后怜爱地看着她,口齿不清地说着什么。

    南舟知道他说什么。但微微笑了笑,“年前船到卢山,在东林寺里住了一宿。禅房里挂了一副字,‘过去事已过去了,未来不必预思量;只今便道即今句,梅子熟时栀子香。’”

    南老爷听完,不再言语,手轻轻覆在她手上,轻轻叹了口气。

    做生意的人,少不得应酬多。平日里的应酬南舟能推就推了,但年里的,过来请的都是有大宗生意往来的,推不得。

    谢应乔早几年就从裴家的铺子里出来,到南舟这里做事。震州这边的生意,如今全都是他在打理。这一日饭局,两人在饭店前碰了头,谢应乔发愁道:“东望码头西边的那块地还是谈不妥。”

    货运同仓储密不可分,现有的仓储有限,并且租金高昂,南舟就动了自建仓库的念头。堆栈公司已经成立了,但建仓储的地却总拿不下来。

    “约了十多次了,可裴二爷总也不见。毕竟震州这几个码头,仓储的生意都被裴家垄断着。咱们要建仓库,无异于要分一杯羹。要不,九姑娘您看看,再选一处地?”谢应乔商量道。

    南舟摇头,“码头是不少,但深水港加上码头设施最好的就是东望码头了。别处也能建,但大船靠不上岸,就要靠剥货。效率低不说,凭空多一份风险。”她想了想,“还是我亲自去谈吧。”裴仲桁是个再精明不过的生意人,只要条件合适,没有谈不妥的买卖。

    说话间两人入了席,众人又是寒暄了一阵。酒过三旬,在座的话更多了。便有人说起局势不稳,来年怕是会有一战。又有人道江帅盘踞东南多年,岂是那么容易被赶走的?更何况,江沈两家联姻,不日就要大婚,这实力只强不弱……

    谢应乔细细听着,觉得战事一起,更是遍地商机。他转头正要同南舟说话,却发现她木然地握着茶杯,脸色雪白。他担心道:“九姑娘,你还好吧?”

    南舟缓过神,松开茶杯,给自己倒酒。酒坛子不轻,她的手微微发颤。谢应乔忙托住酒坛子,帮她倒了一杯,压低声音道:“九姑娘,你不是不喝酒吗?”

    “过年,难得聚一处,喝一点助兴吧。”南舟拿起杯子,吞了口酒,辣得嗓子肺腑都疼了。同桌有人见了,也来敬酒,南舟也不推脱,都喝了。

    谢应乔瞧她这架势不大对,见她再喝便给拦下了,然后找了个借口先告了辞。谢应乔打算送她回家,但拦了半天也只拦到一辆洋车。瓜田李下,他不好和她同车,便很执着地非要再等一辆来。

    到了外头冷风一吹,人清醒不少,南舟也觉出自己失态了。“谢大哥,不用送我了,赶快回家去吧,嫂子该等急了。”南舟家在南,谢家在北,南舟实在不好意思叫他送。谢应乔惧内,这会儿确实不早了。他再三嘱咐了车夫,这才扶她上了洋车。

    南舟并没有回家,而是叫车夫拉到了南家老宅的路口。打发走车夫,她一个人缓缓往老宅走去。万籁俱寂,人迹罕见,只有雪落簌簌。街上炮竹的碎红纸屑都融进了雪水里,一片狼狈的喜意。她走到了老宅门口,这宅子还空着,但门口挂着两个大红灯笼,燃出一点虚无的热闹。门口的雪无人打扫,也没有烟花爆竹的纸屑,白得那么寂寞。

    喝了酒,人也不冷,只是头有点晕,腿发软。她用手扫了扫,在门口的台阶上坐下来。伸手在雪上写那个人的名字,一遍又一遍,层层叠叠摞在一起。手指冻僵了,没了知觉,还在划着他的名字,仿佛是生命的惯性。

    “九姑娘?”

    南舟的手停了下来,慢慢抬起头。裴仲桁逆着街灯的灯光,站在她面前。

    他应酬归来,惯常要从这里经过。仍旧是习惯性地往大门那里看一眼,就看到了她。他以为是眼花,或者是梦境。他仓皇地下了车,脚步很轻,生怕惊破了这个梦。经年未见,只一眼,他就能认出她。

    南舟仰着脸,脸上满是泪痕。但看到他时,微微地笑了笑,目光没有焦距,不知道落在何处,也不知道看到了谁。

    心上一杯莲心茶,“问莲根、有丝多少,莲心知为谁苦。”

    裴仲桁蹲下身,余光见雪上凌乱不堪,不知道她写了什么。“怎么在这里坐着?”

    他声如冰雪,叫她清醒了一些。她为什么在这里坐着?她有点头疼,扶额想了想,想到了一处,头痛欲裂。于是自我保护似的,选择了一个不会心痛的答案,“我要和二爷谈个生意。”

    酒气很重,不知道喝了多少。是醉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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