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章 烟波千里家何在-《南舟行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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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寨子里的喽啰打开了门,裴仲桁走进去的时候,气窗射进来的那束光正刺在他眼上,以至于看不清房间里的情形。房子里湿气很重,还有股经年累月散不去的霉味。

    听到动静,南舟抬起头。这几日她根本没睡,不敢睡,也是没法睡。她也是怕的,只是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不堪的可能。

    她想起海道针经里的话,“行路难者有径可寻,有人可闻。若行船难者则海水连接于天,虽有山屿,莫能识认。”她此时就如同人在海上,什么都没有,不辨东西南北,随波逐流。一个浪头拍过来,就是沉身入海。可如果这就是她的命运,她也不能逃避,再怎样可怕的境遇,她都得活下去。只有活下去,才有希望。她在思考对策,如果没有人来救她,她就得自己自救。这里潮气重,夜深人静之时能听见水声,想必是邻水之地。既然有水,就会有船。只要有船,她就有机会让自己从一个泄欲的工具变成一个有用的人,再借机逃出去。

    她强迫自己不去焦虑,给自己找事情做,整日用手指在泥地上默航海口诀,“正九出乙没庚方,二八出兔没鸡场;三七出甲从辛没;四六生寅没犬藏……"

    她蹲在地上,还没默完,抬起头就见一人从日光里走来。光照进他的瞳孔里,瞳孔的颜色变成琥珀色。然后他走近了几步,进了阴影里,眸色陡然变得很深。白色的西装纤尘不染,平静无波的眸子在看清她的时候,终于起了巨浪,却不得不隐忍不发。

    南舟缓缓站起身,一脸的不可置信,“你……”话没说完,裴仲桁走到她面前忽然把她拉进进怀里,她后半段的话也因此变得嗡嗡的,“……怎么来了?”

    他却是无声地抱住她,下颌落在她颈子里,手臂收得很紧。她觉出一点异样,但是想起那时候阿胜假称裴仲桁是她的未婚夫,门口还跟着水匪盯着他们,那么她也只能坚持把戏演下去。

    她从来没想到过他竟然是这样有力的,她被他抱得有些喘不上气。这个拥抱很久,专横强硬,久到她觉得如果自己不说点什么,他会这样天长地久地抱下去。最初的诧异平息后,慢慢溢出了许多安心——她忽然什么都不怕了。

    “诶,我身上好脏……”

    她竟然想的是这个?

    是很脏,实在没法子看的脏:头发乱蓬蓬的,衣服皱皱巴巴暗沉沉的,裙子膝盖的地方也磨破了。脸上更不用说,厚厚一层灰。身上也浸染了潮湿的味道,但再深闻下去,还是能闻到独属于她的体香——这样的,他竟然不嫌弃。

    她的目光所见之处,看得到水匪的几个头目正审视打量着他们,所以她不敢推他,只能由着他抱着。好在他终于松开了,扶着她的双肩把人稍稍拉开些,仔细端详她的脸。目光里的东西浓稠而复杂,她看不懂。半晌,才听见他叹息一样冒出两个字,“瘦了。”

    南舟知道自己是副什么鬼样子,但对于落入贼窝的女人来说,她越是邋遢,就越多一分安全。但看到他西服上被自己弄脏了几处,竟然很不好意思起来,“弄脏你衣服了……”

    裴仲桁没有理会自己的衣服,扫了眼四周。地上有两个破碗,一个碗里是粗糙的饭食,另一只碗里装着水,看着还算干净。只是看样子,她没动过。

    南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,声音很低,“今天还没抓到老鼠。”

    他眉头微蹙了一下,不大明白。她往前凑了凑,又把声音压得更低,几乎是耳语,“我怕他们下药,所以先把东西给老鼠吃,老鼠没事我再吃。要是不大对,我就不吃。今天老鼠还没来。”她说完吐了吐舌头,带着一点孩子气的得意。

    温热的气息他在面庞边,像是被火灼烧着。只消微微侧脸,便能擒获那颗樱桃。嗓子眼发紧,心里却是一阵锥痛,但都隐忍下去了。

    裴仲桁掏了帕子,弯身沾了水给她擦脸擦手。她脸上因为在地上摩擦而产生的细碎的伤口,这会儿已经结了疤。被打过的那侧脸虽然肿消下去了,但白皙的皮肤仍透出青紫,嘴角也是裂开的。

    南舟见他脸上不见喜怒,下颌却在收紧,她能感觉到他隐忍的怒气。她有些心虚,给他惹这样大的麻烦。

    “你真是,胆大包天。”他几乎有些咬牙切齿了。

    他知道拦不住她去南岳,所以威逼利诱阿胜,再三交代他每到一处必要先联系裴家商铺,商铺会派人暗里保护。这个阿胜,头几程倒还算听话,谁料想到了南岳反而没去商铺。待出了事,阿胜来见他,他一追问,方才知道是阿胜听南舟说起恐怕裴家人对何家钺不利,所以才坚持亲自前来。阿胜怕泄露了何家钺的行踪,会间接给南舟添上一条人命官司,所以没去裴家商铺。

    好在阿胜还能在紧要关头报出他的名姓。可原来她心中仍旧是如此看他,根本不信他心中也有家国天下,始终是个善恶不分、睚眦必报的恶徒。

    南舟抿了抿唇,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。是独自到南岳,还是抓老鼠?

    裴仲桁的目光在细数她脸上的伤痕,又拉起她的手,她“嘶”地抽了口气,原来是碰到了伤处。她的手腕仍旧发青,不知道糟了多大的罪。

    她努力表现的轻松,还安慰他说“我没事。”

    这样还叫没事?他已经疼得撕心裂肺了。他抿住唇,目光越来越冷。

    马奎先看了一会儿了,瞧得出来是一对儿,而且女人是男人的心头肉。这样买卖就十拿九稳了。他递了个眼色给军师,军师会意,提了提声音,笑道:“裴二爷,姑娘活生生好端端的,您也见着了。我送您出寨子吧!早日准备好东西,早日接姑娘出去。”

    裴仲桁转过头,一字一句地问:“谁干的?”目光里的阴鸷叫人脊背一凉。

    众人愣了一下,随即明白他问的是什么。

    军师是个圆滑中年人,当即堆出笑,“二爷息怒,都是误会。并不知道姑娘是二爷的家眷,手下人手粗……”

    “再加两百条枪。谁干的?”

    军师同马奎先对视了一眼,马奎先忽然抬腿一踢,从随从里踢出个喽啰来,然后拔枪就开了两枪,那喽啰当场断了气。南舟的耳朵被震得发疼,人也惊得呆住了。这一切来的太快,她都没反应过来。

    裴仲桁自然知道那喽啰不过是个替死鬼。但这也就够了,他要的就是这样出其不意的震撼,能镇住寨子里对南舟心怀不轨的人,他不在的时候就能安心。

    “麻烦各位先在外头稍候一会儿,我同内人有几句私房话说。”

    众人都等着马奎先的命令,他扫了眼两人,然后一抬手,带着人出了房间。

    看人出去了,南舟松了一口气,终于有机会同他说话,问他阿胜好不好,南老爷是不是知道她的事,承风号逾期,有没有人去通知船上的雇员……

    裴仲桁一一做答。南舟听完后,放下心来,却又想起更重要的事情。“你真要给他们那么多枪?这些人拿了枪,周围的百姓不是更要遭殃?”

    裴仲桁却没回答她,俯身把地上的食盒提起来,打开了盖子。“上船时买的,不知道你爱吃什么,都买了一点。”

    南舟垂头一看,食盒里放满了点心,椰汁桂花糕、枣泥菊花酥、开口笑……还有溪口千层饼。

    “饿了吧,想吃哪个?”

    这些东西叫她意外,她胸口有一些难以名状的东西在往外涌,忽然鼻子发了酸,“裴仲桁……”

    他抬起目光,却是很温柔地笑起来,“现在吃我可不大方便——先吃点其他的垫垫,过两天我接你出去你再吃。”

    她头回听他说这样撩人的话,可见他举手投足都是清方端正,反而叫她不知道说什么好。很想说没人在旁边,他不用如此做戏,但却怎么都说不出来。

    他抬手抚了抚她的脸,“再忍耐一下,我很快就回来。”

    南舟垂首点了点头,忽然又拉住他的袖子,“二爷,能再帮我一个忙吗?我的戒指……”

    她的话没说完,裴仲桁从口袋里掏了一枚戒指出来。拉过她的左手,缓缓戴在了她的无名指上,很慢很郑重。

    是她的戒指!

    南舟又喜又悲,忽然掉了眼泪。眼泪掉在了戒指上,是温热的。他的拇指轻轻揉了揉,把那滴泪揉开了。她手指上那一处渐渐发了紧。

    “已经洗干净了,不过再冲一下也好。”他轻笑道。

    南舟噗嗤笑出了声,不好意思的抬手抹掉了眼泪,“谢谢你……你的钱我会还你的。”

    但那滴泪却是落在他心头,又酸又苦。他不置可否,只淡淡道:“以后再说。”说完便离开了。

    裴仲桁出了房间,又有喽啰上了锁。军师候在一边,笑得谄媚,“这就送二爷出寨子。”

    “内人脸上是什么样我都瞧清楚了,过两日若有什么不对地方,别怪我翻脸无情。也麻烦军师给内人换个像样的地方住,几百条枪的买卖,还是应该拿出点诚意来。”

    军师点头称是。虽然这寨子里满是穷凶极恶之人,但裴仲桁的语气还是叫人心底生出一丝寒意。

    蒙了眼罩出了水寨,被送回了当初接头的地方。万林等得心焦,直到看到裴仲桁回来,他才放下心来,将裴仲桁接上车。

    “都安排好了?”裴仲桁一上车便问。

    万林一边开车一边答道:“都安排好了。钱已经从银行里提出来了,枪和子弹司令也已经叫霍五爷准备好了。具体怎么行动,司令等着二爷过去详谈。我听霍五爷说了,司令早有剿匪的意思,只是那些水匪太狡猾,打不过就躲起来,老窝不好找。”

    裴仲桁点点头,人往座椅上靠过去,闭上眼睛不再说话。

    车到汉浦直接驶进了军部,霍五已经在等他了。两人先去军火库清点了枪支弹药,又点派了一队人负责押运。一切办妥了,裴仲桁才随霍五去了行辕。

    他早年落魄时,得到过桂军司令代齐的照拂。两人都是罕言寡语但做事干净利索的人,代齐看中了裴仲桁的商业天分,为人行事也投他胃口。因代齐是个淡然的性子,不重经营,后来家中私产、各项投资索性都交给了裴仲桁打理。多年下来,倒成了挚交。

    圆子见了他兴奋地叫:“裴叔叔,你来啦!这次一定要多住几天,五叔新给我找了位西洋棋师傅,这回看我能不能赢你?”

    裴仲桁揉了揉他的发顶,“圆子又长高了。”

    圆子扯了扯唇角,“五叔每天盯着我喝三杯奶,不好好喝就不让我骑马。”

    裴仲桁微微笑道:“小孩子喝牛奶好,可以长个子。”

    “我母亲也这样说,所以叫五叔盯着我。”

    裴仲桁知道一些他父母的事情,所以很爱怜地搂了他一下,然后陪着他下了盘棋。虽然圆子年纪小,自尊心却强,同他下棋不许人让。裴仲桁也并不把他当孩子,该怎样下就怎样下。几月不见,圆子棋艺果然有了很大的长进。只是裴仲桁看到西洋棋便想起南舟,所以有些走神,圆子便赢了一局。

    圆子知道他有事同父亲商量,所以也没怎样缠他,下完一局便收了棋。小大人一样点评道:“今天裴叔叔有些心不在焉,我胜之不武。”

    裴仲桁不置可否地笑了笑,一抬眼看见了壁炉上的一排相框。他怔了一下,站起身走到壁炉前,拿起了其中一个相框。

    圆子也走过去,踮脚看了一眼,“这是前几天回汉浦的船上碰到的一个姐姐。”

    是南舟搂着圆子在船舷边拍的相片。两个人逆风站着,风把她的头发吹得四散开来,她不得用手按住头发。有一缕飘到了圆子脸上,她正笑着侧头帮他把头发拂开。相片里的人笑容灿烂,神采飞扬。

    “五叔照的。摄影技术倒是越来越好了,可惜他一眼都不看的。努,那上头的全是五叔照的。”

    裴仲桁抬头扫了一眼,十几个相框,里面是各种各样美丽小姐的相片。他知道是霍五特意照了给代齐看的,为了防止代齐把小姐们的相片给扔了,所以霍五每次都要让圆子和她们一起照。这样看在儿子的份儿上,他怎么都不会扔的。

    代齐的旧事裴仲桁也知道一些。尤记得一年年末,他来汉浦交陈生意上事情。那年圆子被他母亲接去了京州过年,代齐一人闲着也是闲着,两人便一同对雪小酌了一夜。酒到微醺话便比平日多了些,代齐头一回问他为什么还没成家。他只道家中已有子侄,并不急着等他传宗接代。更何况他一个人惯了,不觉得非要同什么人过日子。或者说同什么人过日子于他来说没什么区别,那么早一日晚一日也不打紧。

    代齐却是捏着杯子,幽幽道:“等你遇到那个人,大约就不会这么想了。”

    裴仲桁有些意外,这样的话题并不多见。虽然他没什么可谈,但还是礼貌地问了一句,“不知道什么算是‘那个人’?”

    代齐抬头望了望黛青色的天暮,半晌才道:“就是碰上了那个人,你会觉得自己无所不能,又觉得自己一无是处。”然后又给他满了杯酒,“两个人能走到赤绳绾足,是运气。遇见的早一步,心智不熟;若晚一步,又会万劫不复。”然后自嘲地笑了笑。

    爱而不得,放不下,便成了劫数。

    代齐不过年长他三四岁,可裴仲桁却从他话里听出些“少年情事老来悲”的意思来。这些话也仅听代齐说过一回,再往后也都是万事不萦于心的模样。如今这些事情轮到自己,就有了别样的体会。有些人的满不在乎,不过是因为无能为力。而有些男人的珍而重之,是润物无声的,连目光都很克制,生怕一个眼神太深,就会惊扰了那个人。

    裴仲桁轻轻把相框放了回去,“这个姐姐是有未婚夫的。”

    “嗯,我知道,她戴着戒指呢。”然后圆子又咧了咧嘴,“不过五叔说,只要瞧上了,管她嫁人没嫁人,先扛回家再说——他也就敢搁我面前说说,你看他敢不敢跟我父亲说。”

    “跟我说什么?”花厅外响起了一个清隽的声音。圆子吐了吐舌头,转过身叫了声“父亲。”

    副官接了代齐的手套和配枪下去,他走过来扫了眼那排相框,淡然道:“你五叔的相机怕是不想要了。”然后转向裴仲桁,“裴兄久等了。”

    裴仲桁笑了笑,“也刚到一会儿。”

    两人并肩去了书房,霍五换了衣服下来只看到两人一闪而过的背影。“你爹回来啦?”

    圆子点点头。

    “我刚才好像听见他说什么了?”

    圆子学着代齐的样子,“父亲说,‘你五叔的相机怕是不想要了。’”

    霍五心里一个踉跄,这是要摔他的相机呢!他撇撇嘴,“甭理他!”然后蹲下身与圆子平视,语重心长地说:“记住五叔的话,往后瞧上谁了,不择手段都要弄到手,先下手为强,后下手守空房。”

    圆子有点嫌弃,“五叔,能教我点儿好吗?你这样会教坏小孩子的。”

    霍五觉得自己一片好心变成了驴肝肺,都被这父子俩挥霍干净了。

    直到看着圆子睡下,霍五才下楼,裴仲桁和代齐已经从书房里出来了。事情谈妥了,裴仲桁也不再逗留,同二人告了别。只是临走前找霍五要了那张相片,霍五向来大方,反正代齐瞧不上,送人也好。

    等到裴仲桁离开了,代齐才把事情同霍五交代了一遍,叫他部署下去。霍五一一记下,但最后有些听糊涂了,“不是说拿四百条枪一箱弹药去换人吗,怎么装箱的时候要在箱子下头垫稻草,只装一半?”

    代齐挑眉看了他一眼,难得有兴致,“你猜猜。”

    霍五想了想,“哦,这是要跟水匪讨价还价?裴二做生意确实有一套。”

    代齐摇摇头,“错了。”裴仲桁当时一提出来,他就明白了。

    “那是为什么?”霍五被他勾起了好奇心。

    “对了,刚才那相片上的小姐叫什么?”代齐忽然问。

    “姓南,叫南舟。”

    代齐顿了顿,倏尔牵唇微微一笑。

    霍五想,这会儿想起来问人家的名字了?相片都被人家讨走了!然后脑子转了一圈,忽然茅塞顿开,“裴二这些东西换的就是她?”

    代齐但笑不语,站起身,“就按刚才我说的安排下去吧。剩下的东西过五日再送过去。布放要隐蔽,千万不要暴露了。”

    双方定在了宜江支流的一处浅滩上换人。到了换人那日,桂军派出的几个士兵都打扮成挑夫的模样,推着几个大木箱同裴仲桁早早等在了岸边。

    过了许久,才有两条船远远驶来。到了河中心,船停了下来。马奎先并没有来,只来了其他几个当家和军师。

    裴仲桁抬了抬下颌,万林把木箱打开,枪支弹药的机油味隔着老远都能闻到。

    裴仲桁一拱手,“麻烦几位当家把内人带出来。”

    船上的人拿着望远镜仔细看了看。汪瘸子看清楚了东西,这才冲船舱里的喽啰挥了挥手。不一会儿南舟被人从船舱里推出来,双手被绑在身后。今天不算太狼狈,穿了身粗布衣裤,头发松松绑成了条麻花辫。

    “那就换人吧!”

    裴仲桁这边把军火抬上了一条空船,叫人划了船到河中心,汪瘸子则押着南舟上了另一条小船,然后两边人的船上各牵了一条长绳。两船交汇时,汪瘸子跳到了另一条船上,打开箱子核对数量。十万现大洋是对的,但检查到长枪的时候,他清点了一会儿,忽然变了脸色,然后吹了一声啸子,水匪们又快速把南舟的那条船拉了回去。

    万林这边正要拔枪,二当家先放了几枪到南舟的船前,“劝各位还是不要轻举妄动!”

    “说好了换人,怎么又不放人!”万林厉声道。

    汪瘸子皮笑肉不笑,“这话得问你们吧。说好了四百条枪,一箱子弹,这数量可不大对,箱子底下全是稻草!”

    裴仲桁故意蹙起眉头,转身低声同万林说些什么。过了一会儿转过身,同几人一抱拳,“各位,裴某确实是真金白银着人买了四百条枪和一箱子弹,昨日装箱前也亲自清点过。怕是被什么人盯上暗中盗走了,并非裴某不讲信用。”

    “废话少说,见枪换人,否则也别说咱们翻脸不认人!”

    南舟这时候已经被人又压回了船上,一只驳壳枪顶住了她的额头。她咬着唇不说话,尽管内心害怕焦急,可不愿意表现出来,不想给他再惹麻烦。

    裴仲桁仿佛失了分寸,急走了几步,人都踏进了水里。“几位当家,有话好说,不要伤了内人!各位也知,银子好弄,弄军火却是堪比登天,请各位再宽限几日……”

    “二爷也是懂规矩的,说好的事可不好改。明日此时,如果还不见另外的枪,二爷就等着给姑娘收尸吧!”

    裴仲桁却仍旧不放弃,“裴某再有通天的本事,也没法子一日弄来这许多枪支弹药。这样,我同各位一起回去做个质押。等我下头的人齐了东西,各位再放我和内人出寨子,这样如何?”

    南舟一听着了急,大喊道:“你疯了!”还想再说,枪口却又狠狠往她额上顶了一下,让她无法再说下去。

    几个当家的互看了几眼,低声商量了一会儿,最后同意了。

    空船划过来,裴仲桁低声同万林交代,“一切都等我的信号。”然后转身上了船。

    万林再不赞同他的做法,也只能眼睁睁看他上了船,然后一咬牙,带着人撤了。

    南舟看着他从容地站在船中,那一叶小舟破水而来。直到靠近船身,他扶着船舷跳上大船,然后走到自己面前。他唇角噙着一丝浅笑,可她怎么都笑不出来,只喃喃地道:“你真是疯了!”

    两人又被绑了手脚蒙了眼罩扔进了船舱。旁边有人在,他们并不说话,只是肩并肩靠在舱壁上。一路颠簸回了水寨,两人被锁进了一间屋子里。现在就剩他们两个人。南舟一肚子火气,压低声音问他:“你为什么要进来?你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?”

    裴仲桁却没直接回答她,打量了下四周,这房间仍旧简陋,却比上次那间干净多了。他在桌前坐下,倒了两杯茶,“九姑娘坐下喝口水,消消气。”

    南舟被他那云淡风轻的样子气死了,赌气坐下,却是坐到了床边。

    裴仲桁笑了笑,端了茶起身走到她旁边,偏头端详了一下她的额头,刚才被枪顶住的地方红了一处。又心疼了一下。

    他也在床上坐下,把茶杯往她面前送了送。南舟偏过脸,不肯接。他自顾自慢慢啜了一口,忽然轻笑出声,“裴某没想到,九姑娘竟然这样惦念我的安危。”

    南舟觉得这人大约是吃错了药,“谁惦念你安危了!你这叫自投罗网知道吗?我自己一个人,找个机会往水里一跳,凭我自己的水性,没人能比我游得快。你现在进来了,你又不会游泳,叫我怎么带你出去?”

    裴仲桁一怔,然后轻轻叹了口气,“原来九姑娘是嫌弃我会拖累了你……”

    南舟怒意更盛,转过脸来,“我没有!诶,你这个人怎么就是不明白!”

    他忽然展颜一笑,“没有就好。喝口水,慢慢说?”

    南舟简直是拳头打到了棉花上,气也没出撒,夺了杯子咕嘟咕嘟喝光了。他含笑静静看她喝完,然后接走了杯子,垂目在手中轻轻转着。

    南舟不是怕他会拖累自己,而是不希望他冒这样大的危险,没有这个必要。过了半晌,气头过去了,她深吸了一口气。生气也没有办法,他人已经进来了,还是为了她才落到这样的境地里。

    “不气了?”他偏头看了看她,她是气得没脾气了。

    裴仲桁笑了笑,站起身到门口,拿着杯子倒扣着听了听,又走到窗户边听了听,确定隔墙无耳方才走回来,仍旧在她旁边坐下,“那让我说两句?”

    嘴巴长在他脸上,她管得了这许多?

    他声音压得很低,“你不是说着枪落到这些人的手里会祸害乡邻吗?所以得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,又能保下你的命,又不会叫他们拿了枪。”

    南舟眼睛亮了起来。裴仲桁笑了一下,点点头。然后将计划大致说了一下,末了才道:“只是要委屈九姑娘同我做几日挂名夫妻了。”

    做戏她并不在乎,只是这些匪徒太可恨。她被关的这几日,又见他们抓了一个村妇。那女人不堪折磨,撞墙自尽了。人都死了,还被开了膛挂了示众。南舟恨透了这些人。听了他的安排,长舒了一口气,很有些义薄云天地在他肩上拍了拍,“二爷放心,只要能把这些匪徒剿灭了,叫我做什么都行!”

    话说到此,两个人都有一段沉默,似乎是话题无以为继,又像是不知道怎样开始下面的话题。比如,这几日如何度过?

    现在他们被关在了一个房间里,吃住都一处,天经地义的一样。南舟对于不相干的异性其实是很迟钝的,小时候没人管她,她为了自保多是和家里护院的男孩子们在一处玩,省得被几个兄弟欺负。后来上学,也是男多女少,受了新式思想的浸淫,对于男女大防看得没那么重。她看过母亲留下的手札,见的最多的一句便是“只求无愧于心。”这话她牢牢记住的,她只要无愧于心,便不会胡思乱想那些有的没的。

    此时她的沉默是在琢磨,裴仲桁怎么办?这房间虽然比旁的要舒适一些,可也是简陋的很,潮气很重。她偷眼瞧了瞧他,觉得他这样的娇贵的身子怕是吃不了这样的苦。好在他看上去是个物质欲淡薄的人。可都说“奸商”是无奸不商,这样没有物质欲望的人,如果对金钱不渴望,如何做得下这样的家业?

    门外开锁的声音打破了这一段静默,有个小头目模样的人领着喽啰送饭进来。饭菜摆好了,人正要退出去,裴仲桁走过去低声同他说了几句话。那小头目面露难色,最后道:“二爷稍候,我请大当家拿个主意。”然后门又锁上了。

    南舟知道了他的大概计划,虽然细节不知,但整个人的心境已经完全不一样了。她走到桌边,把饭菜和碗筷摆好,“二爷饿不饿?”

    裴仲桁走过来在她对面坐下,粗茶淡饭的瞧着没什么胃口。“还抓老鼠吗?”

    南舟抿唇笑起来,“这房间没老鼠,想抓也抓不着。”

    他眉头微微挑了一下,“不怕他们下药了?”

    “怕!不过我每样都只吃一口。再烈的药性,吸收的少,浓度不够,药性就低。”其实这些日子下来,倒没觉得水匪们在饭食里动手脚,但她还是不敢放松警惕。

    难怪瞧着瘦了。

    裴仲桁拿起了筷子,“我先吃,没问题了你再吃。”说着每样饭菜都吃了一口,南舟想栏他没拦住,眼睁睁看他吃了起来。她紧张得盯着他看,看着他把最后一口咽下去。“没事吧?”

    裴仲桁不说话,眉头却缓缓蹙了起来,然后整个人忽然从凳子上滑了下去!

    南舟吓了一跳,慌得扔了筷子跑到他身边。谁成想看着清清瘦瘦的一个人却那么重,拉了两下没拉起来。他躺在地上,双目紧闭,看着已经昏了过去。南舟把手放在他鼻子前,竟然没了呼吸!

    难道是中毒?南舟慌了神,她只会做急救,可急救也救不了中毒啊!

    她猛掐了一阵他的人中,没有反应。又去拍他的脸,“裴仲桁你醒醒,裴仲桁,你不要吓我!”急得声音里都带了哭腔。但他仍旧没有醒过来的迹象,她下意识地拍地更重,白皙的皮肤泛起了粉色。

    裴仲桁忽然睁开了眼,眼睛里盛满了罕见的笑意,“你再这样拍下去,没毒死也被你拍死了。”然后从地上坐起身,揉了揉被拍得通红的脸。

    原来在逗她!怎么可以拿这种事情开玩笑!南舟气极了,捶了他一拳,“讨厌,有这么开玩笑的吗!”

    一拳不解气,又接着捶了一拳。裴仲桁噙着笑任她捶打,女孩子力气真不小,有一拳捶到了胸口,让他忍不住咳嗽起来。南舟还当他在做戏,捶得更重了些。

    裴仲桁真觉得这样下去小命大概要交代了,不得已抓住了她双手手腕,打着商量道:“好了,我错了,姑娘手下留情吧……”可脸上还是一副讨人厌的奸计得逞的轻笑。

    门忽然被人推开了,外头乌泱泱走进几个人,一进来就看见小夫妻俩坐在地上拉拉扯扯好不恩爱。众人都愣了一下,军师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说:“呃,原来二爷在办事,那咱们在外头等一会儿。”说着一群人又退了出去。

    南舟狠狠瞪了裴仲桁一眼,自己从地上爬起来,拍拍膝盖上的灰。裴仲桁也起了身,从地上捡了筷子,“这筷子脏了,你先用我那副。等我一会儿,出去说几句话就来。”

    南舟懒得理他,拿起筷子就吃起来。看来这饭菜是没问题了,真是气得人饿得肚子疼!

    过了好一阵,裴仲桁回来了。桌上的饭菜全让南舟吃光了,一口不剩。他看到空盘子怔了一下,然后轻笑道:“姑娘胃口倒是好。”

    南舟就像眼前没这个人一样,拿了帕子擦了擦嘴,然后走到床边往上一趟,拿了张冰冷的后背对着他。

    脾气还不小。裴仲桁垂眸笑了笑,走过去在她床边坐下,“要不要听我说两句?”

    “不听、不听!”她抬手捂住耳朵。

    没办法,他只得俯下身去,双臂撑在她两边,声音又低又温存,“先前不是同你说了要做做戏嘛。”

    她猛地睁开眼翻过身,却不料他离自己这样近,微微怔了一下。裴仲桁直起身,拉开同她的距离。南舟也知道不能大声说话,一骨碌坐起身,压着声音恨恨道:“有你这样做戏的吗?怎么招呼都不打一下,要吓死人的!”

    他笑得似是而非,“这样才逼真啊。若是被人瞧出破绽来,咱们俩可不是都活不了了?你想,他们已经拿了钱和一半的东西了。这些人觉出危险来,杀机一动,可不会在乎那两百条枪的。说不定杀了我们,还骗万林把枪交给他们。到时候九姑娘再不乐意,还不是要和裴某同归于尽了?”

    同归于尽?这个词怎么这么变扭。

    南舟瞪了他一眼。裴仲桁仿佛发现自己说错了话,“哦,不是同归于尽,是同年同月同日死。”

    这句听着更别扭。

    南舟不耐烦地摆摆手,“好了好了,反正你说什么都有理,可是下回不能这么吓唬我了。”

    裴仲桁点点头信誓旦旦,“下不为例。”

    可南舟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大对劲。她疑惑地上下打量他,终于发现哪里不对劲了。这人竟然在笑!对,从主动进寨子起,他就总是在笑,带着暖意的轻笑。简直像换了一个人。

    她往他面前凑了凑,眯着眼睛想要看清他的脸。裴仲桁摸了摸脸,“我脸上有东西?”

    “你到底是不是裴仲桁?你是不是有双胞胎兄弟,我怎么瞧着好像不大认识你?”再一细瞧,他手上也戴了婚戒,也许就是他所谓的做戏总要做得像一点。

    他垂目而笑,“大概是你在屋子里呆太久,眼神不济了。”说着他站起身,“起来吧,刚吃完就躺着,回头要积食闹胃疼,咱们出去走走。”

    “出去?二爷,我们是在土匪窝里做人质,你当逛你家园子呢?”

    裴仲桁笑而不语,走到门边,一伸手就拉开了门。门外虽然有人守着,但锁却不见了。

    南舟大感意外,更叫她意外的是他在门口柔声唤她:“蛮蛮,出去走走消消食吧。”

    南舟登时脸涨得通红。蛮蛮是她的乳名,因为小时候性子倔强蛮横,很吃了不少苦才懂得曲折做人。到了少女时,觉得“蛮”字不雅,再不许人叫了,后来叫的人也不多了。可他怎么会知道?但一转念,花姨娘在南家那么多年,自然是知道的。那么肯定就是从他母亲那里听说的。

    但水匪怎么会同意他们走出去?她心里有疑问想要解开,动作就快了,从床上跳下来趿拉上鞋就跟上去。

    多日不见天日,突然到了外面会有瞬间的恍惚,脑袋也有些发晕。她在门口站了片刻,慢慢消化那点眩晕。裴仲桁则是站在她旁边静静地等着她。

    “头晕?”

    南舟点点头,“关久了是这样的。”她忽然想起来这是第二次“坐牢”了。

    等到她的眩晕过去,她深深吸了一口气,又长长呼出去,感慨道:“自由真好!”

    裴仲桁笑而不语。

    两人并肩漫步,身后有两个喽啰不远不近地跟着。

    他大可以借着机会牵她的手,只是实在不屑做这样不上台面的事情。他于人世污浊的漩涡里浮沉,难免随波逐流,且退且进,违心地做一个长袖善舞、心硬手狠的人。但心底某一处,愿意对着某些人留一份不会伤筋动骨的君子之心。

    南舟想声音压低些,后头的人应该听不到。但她的声音实在太小,他不得不俯着身子去细听,于是外人瞧着这两人头凑着头,很有些小儿女窃窃私语的意思。

    “你怎么做到的?”她低声问。自然是问他如何叫这些人放他们出来。

    “这世上的事情,没有什么不能谈的。如果谈不妥,不过就是条件不足够优厚。”

    “那要怎么谈?”她紧跟着他,很是勤学好问的样子。

    “观察,思考。知道对方想要什么,对方的底牌在哪里。而自己手里有什么,能做到什么样的让步。”

    南舟沉思了一会儿,“万事皆可谈?”

    “万事皆可谈。”

    她忽然粲然一笑,“如果谈判有用,万事皆可谈,那普希金就不会死于决斗了。”

    裴仲桁深看她一眼,“蛮蛮,不要偷换概念。”

    南舟最怕人叫她小名,一听就要脸红。“你不要再叫我蛮蛮!”

    他很是虚怀若谷地问她:“那叫什么?这么多双眼睛盯着,也不好叫你九姑娘。”

    南舟似乎也想不出什么又不逾越、又合适两人关系的名字。

    “那叫舟舟?南南?亲爱的?哦,叫九妹怎么样?”他也在认真帮她想。

    他声音低下来显得太温存,南舟投降了,这些名字听得她毛骨悚然,还不如叫蛮蛮。

    裴仲桁瞧着她脸色动了动,最后露出个认命的表情。他悠悠一笑,“你瞧,是不是还是蛮蛮叫起来亲切又好听?”

    这寨子依山傍水,藏在一个隐秘的崖坳里,人走在里面不辨东西南北。此时已经是日暮,太阳也要落下去了,斜斜一道铺陈在水面上。两人的面庞都浸在霞色之中,染了暖意。南舟望着夕阳,仍有些刺目,便无法看到更远的地方。不知不觉竟然已经入了仲夏了,没多久她的船也要交付了。

    “这么美的地方却被这些恶人霸占着。”南舟不忿地说。

    裴仲桁不置可否。他这个人没有什么强烈的情绪,善与恶的界限都很模糊,像是大浪淘沙尝尽人情冷暖后的沉淀。不像她那样泾渭分明,非黑既白。

    两个人一直在寨子里漫无目的地散步。南舟原先那双皮鞋早不知去向,这双布鞋是寨子里的人找给她的,不大合脚,走久了脚就疼。但她总觉得裴仲桁这样走来走去定然是有什么重要的目的,便咬着牙一直跟着走。直到脚磨破了,脸上的神色就不大对了。

    “怎么了?”

    “鞋子有点磨脚,没事。”

    裴仲桁停下来,蹲下身去。南舟退了两步,但脚腕被他捉住了。

    “真没事,不用看。”她不好挣扎地太激烈。裴仲桁捏住她的脚踝,“抬起来。”不容置喙地语气。

    南舟没办法,只好抬起脚。脚面磨出了一道血痕,脚后跟也破了皮。他眉头锁在了一起,“怎么不早说?”

    不是怕你有正经事嘛!但这话不能说出来,便是嗫嚅了一句,“没事的。”

    “也不怕破伤风。”

    他转过头对后头跟着的人喊道:“麻烦叫一个小轿子来。”

    “裴二爷,咱们这里没有轿子。”那小喽啰的任务就是一刻不离地跟着他们,自然不会轻易离开。

    “寨子里可有大夫?”

    “没有。不过我们军师还懂些医术。”

    “那请军师来一趟。”

    两个喽啰互相看了一眼,然后大约觉得这两个人插翅难飞,便走开一个去请军师。

    裴仲桁转过脸同她说:“我们回去,得找点药擦一下。”

    “不再逛逛吗?”她给他打着眼色。

    他微微笑了笑,“还有时间,不急这一刻。我扶你回去。”

    南舟趿着鞋扶着裴仲桁的手臂回了房子里,军师已经等在那里了。裴仲桁找他要了些草药,正巧这山里有现成的。军师离开后不多时,派了一个喽啰送来一大包草药。裴仲桁分辨了一下,然后碾碎了草药,把药汁涂在了她的伤口上。

    “你怎么懂这些的?”南舟好奇地问。

    “我父亲病重时家里请不起大夫,便多看了几本医书。”他手上没停,垂着头仔细地在弄药。

    南舟一时哑然。她的脚放在他的膝盖上,有点感到进退两难。半晌低声道:“对不起……”

    他抬起目光,神色淡然,不见什么情绪,“不关你的事。”

    涂了药,人也不能乱走了,只能无所事事地坐在床上等着药干透。临水的地方蚊虫多,正好有了事情做,啪啪的拍打声音此起彼伏。然后她的惊呼一声高过一声,“这么大的蚊子我头回见!”“这是喝了我多少血!”……

    裴仲桁站起身说出去一趟,南舟却是羡慕嫉妒这人做人质做得这样自由。和他一比,自己简直是炼狱。过了一会儿,有人抬了只大木盆进来,然后又有人挑了水,呼啦啦地倒进盆里。南舟眼睛放了光,这几日简直脏透了,刚才就恨不得跳水里去洗一洗。

    裴仲桁接着进来,一边检查门窗一边道:“条件也就这样,只能凑合随便洗洗了。”确定门窗无误,不会有缝隙被人偷窥,方才转过身同她说:“你慢慢洗,小心脚上的伤不要泡到水。我在外头,有事情叫我。”衣服也给拿了一套,粗布蓝底白花的村妇衣裤,新的。

    裴仲桁掩上门出去了。房子里没有门栓,南舟想了想还是拖了两只凳子抵住了门。他在外头听见了桌椅的移动声,无声地笑了笑。

    站在门外,有个小喽啰经过,裴种桁喊住他,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。声音不算大也不小,刚刚好南舟在屋子里能听见。

    人进了水里,痛痛快快洗了个澡,就像是脱了胎换了骨,里里外外都透着利索。窗外人声隐隐,屋子里一灯如豆,心底也生出一丝安宁。她到很久以后回想起这日时,才意识到这安宁是自打看到他时就生出了。

    裴仲桁等闲也不听这许多琐碎,好在他善于同人交谈,三教九流,往往都是他起一个头,便能引着别人源源不断地说下去。过了好一阵,屋门打开了。裴仲桁这才转过身,南舟披散着头发站在门口。刚洗过的脸,柔润中透着淡淡的粉色。他的眼光,从来没有错过。

    “我洗好了。”

    裴仲桁嗯了一声,终于同这个喽啰结束了冗长的闲话,又叫他把木盆搬出去。

    南舟歪着头拧着头发,让出一条路给人,看他们把木盆搬出去了,诧异地问:“你不洗吗?”

    “那边有条河,我去河里洗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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