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39章华亭鹤唳-《全道门都欠我一个人情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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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先前,韩兢总以情理为重。

    道友若有损伤,无论此人品行优劣、灵力高低,韩兢皆是一般疼惜照顾。

    而现在,看到道友重伤,无论亲疏远近,他心中一视同仁,并无丝毫动容。

    他想,去芜存菁,乃是天之共理。

    然而,想到此处,韩兢总会时时惊觉,炸出一身冷汗。

    ……这才是最可怕的事。

    他能意识到这样的自己与先前的自己有何差异,但他无力扭转自己的思想。

    譬如,一人从前认为天为上,地为下,从未感觉不妥。

    如今,一个声音告诉他,天为下,地为上,且他的头脑将以此为公理,笃信不疑。

    但是,他偏偏并未失忆,能清楚记得,自己先前是如何认知的。

    这份矛盾,足以逼得一个心智稚嫩的人窒息。

    封如故竭尽心血护佑众人,韩兢不愿拿自己的困扰来分他心神。

    况且,就算如故知道了,又有何用处?

    因为韩兢从来话少,无人察觉他的异状,无人察觉他正一步步滑入不可控的深渊。

    情况愈发严重,求救亦是无用,韩兢只能勉强控制,并反复告诫自己定气凝神,只将全副心思放在退敌除魔之上,令自己不可作他想。

    直到某日,他们逃到一处安全之地。

    韩兢前去巡看伤员。

    一名被魔气所创的重伤之人喃喃着要水。

    韩兢取来水囊,递到他唇侧。

    那人感激地哑声道:“多谢……韩道君……”

    韩兢心如止水,全无波动。

    他看着那人滚动的喉结和干裂的唇际,平静地冒出一个念头:以当前之势看来,伤者只会越来越多,若是再不割舍掉累赘,只会拖垮所有人。

    放弃掉所有重伤员,是保全生者的最妥之法。

    也许,他可以制造一场意外,让所有伤者……

    韩兢想了许久后,陡然意识到自己在想些什么。

    他勃然变色,骤然起身,唬了那伤员一跳。

    韩兢几乎是落荒而逃。

    他躲在了距离落脚之地不远的一处避风岩石之下,怀拥“春风词笔”,半解胸怀,以刃为笔,将剑刃抵于胸口,握剑的手颤抖不止。

    韩兢不知该怎么挽回自己沙漏般渐渐失去的情感,唯有疼痛,能助他清醒一二。

    不是这样的,事情不该是这样的。

    韩兢在沉默地濒临疯狂,他不能接受这样的自己,可他亦不愿忘却。

    他只能用疼痛逼自己清醒,逼自己至少不要忘记一些事情。

    “春风词笔”刺入血肉三分,在他胸膛一笔笔刻下血字。

    韩兢狂乱地低语:“不要忘,不可……不可以……这个不可以……”

    丹阳峰。

    常伯宁。

    封如故。

    荆三钗。

    终笔处,一缕心血顺着“寜”字身滴下,流经“丹阳峰”,“封如故”,在“钗”字处停留,又被韩兢抹去。

    他喘息片刻,心绪归于宁静之后,匆匆掩好衣襟,携剑而出,寻到一处断崖,背对众人,缓缓拭剑,同时整理心情。

    从疯狂中清醒过来后,他的头脑告诉他,这样的举动,是浪费时间且无用的。

    封如故找上他不久,文忱那边就闹将起来。

    三名道友失落在了魔道包围之中,文忱等人急火攻心,吵着定要前去驰援。

    这些时日,少了韩兢居中调和,文忱等人与封如故的关系愈发剑拔弩张。

    一番唇枪舌战后,文忱看向了韩兢,急急道:“韩师哥,把他们三人的牵丝线交给我,我把他们都给带回来!”

    所有指引弟子所处方位的牵丝线,都系于韩兢一身。

    而早在文忱与封如故争执时,韩兢已有了自己的心思。

    ……他挑出了那三根代表遗失的道友的牵丝线。

    文忱等人莽撞,非要硬闯险地,以如故性情,定不会坐视。

    如此虚耗,终有尽时。

    如故不存,众人皆亡。

    韩兢不动声色,催动灵力,掐断了那三根牵丝线,佯作是那三人不愿拖累众人,自断丝线。

    这是道理,不是情理。

    随之,韩兢给出了答案:“他们三人的牵丝线都已断了。”

    此话一出,韩兢眼前一黑,一股心悸后知后觉地涌上心头。

    ……自己……做了什么?

    文忱等人未看出他的异常,悻悻离去。

    封如故向来聪慧,果然察觉到了不对,赶来追问于他,还发现了他胸口晕开的一片血色。

    韩兢心乱如麻,一把抓住想要追根究底的封如故,将他推开:“如故……不要碰我。”

    此刻,韩兢终于外露了些许情绪。

    想到被自己彻底抛弃的几名道友,韩兢觉得自己应该悲怆,可心底唯余木然一片,让他连悲伤也无法产生。

    然而,韩兢刻在胸前的字,似是起了作用。

    太上忘情之道,并未全然入其心。

    未及全冷的心头血浇灌之下,在面对封如故时,韩兢竟本能地生出一丝柔情。

    他避开封如故的视线,颠三倒四道:“离我远点儿……我很奇怪,我怕伤到你。……我怕我很快连‘怕’也要忘了。”

    封如故以为韩兢受伤发烧,便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,忙推他去休息。

    背对着他走出两步,韩兢站定了。

    韩兢凭最后一丝未丧失的情感,知道自己到了离开的时候了。

    若是任这无情之道在他身体里发展下去,到了某日,他会不会想要牺牲三钗?会不会伤害如故?

    ……这是他炼入太上忘情的初衷吗?

    思及此处,他抓住胸口处的衣服,对封如故缓声道:“如故,我去了。你好好的。”

    封如故的回答是什么,他未曾细听。

    韩兢大踏步地离开,离开众人,向南方而去。

    临走前,他切断了所有的牵丝线。

    一来,这是为划清界限,不愿他们寻来。

    二来,他是担心自己被魔道所擒,暴·露众家道友位置。

    三来,他可借此暗示如故,牵丝线只会将他们牢牢捆死在一处,必要之时,如故需学会拔剑斩乱麻,莫留此物,徒增牵绊。

    然而,韩兢离开后不久,他独身乔装成魔道、行于“遗世”长街上时,封如故等人被丁酉擒捉一事便传入了他的耳中。

    听闻此事,韩兢只是整了整面上红纱,神色毫无所动。

    他并未前去救人。

    就算能救下众人,有何用处?

    继续疲于奔命地逃亡吗?

    丁酉费尽千辛万苦,抓去道门众人,想必不会单纯杀人泄愤。

    至少身份贵重的如故和三钗可保性命无虞。

    要想救他们,唯一之法,是打开“遗世”之门,让师父他们进入。

    问题是,外界之人,不知道封闭的“遗世”方位在何处。

    而失落“遗世”中的他们,伤者过多,如故须与魔道搏命,修为大大虚耗。

    何况,即使是全盛时期,如故的修为也还未到破碎空间、打破“遗世”的地步。

    韩兢也做不到。

    但是,他可以退而求其次,告知外界之人“遗世”的方位。

    韩兢不知自己在炼入太上忘情道时出了何等差错,然而如今,唯有将错就错。

    否则,凭他现在的修为,连传递消息也不可能完成。

    韩兢寻到了一处荒漠恶土,于白草黄沙间找到一处死地,沉寂心思,凝神静气,继续往那极端之境炼入,一层一层,忘情绝欲,倍增修为。

    从这一日起,日夜变换、时间流逝,对韩兢来说已没了意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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