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(2/3)页 可是…… 我缓缓松开他的手,那一刹那,眼中忽然沁出了模糊的泪光,泪眼朦胧中,想起数年前他远赴滇南那一日,离别前昔,我那样明眸流盼,深情熠熠,“我等着你回来。” 终于,我等到了他回来,可是自己,却不得不离开。 这样的命数,已是永远不能摆脱。 废弃许久的驿馆十分简陋,尚有一点尘土浮动的气味,我极安静地起身,自行囊中取出一卷细细的安神香,点燃的一瞬双手有些微的颤抖,像是被烫了一般。我静一静神,眼见点燃的安神香冒气一缕幽细的白烟,方才披上朱红外裳,静静开门出去。 退身掩门的刹那,看见他的身影掩映在如霜月色中,那样安详,唇角还带了一丝笑意,许是梦到了什么愉快的事。 门“吱呀”一声应声阖上。我逼迫自己转身,但见深深庭院,满地雪白落花簌簌,似燕山寒雪,寂寂无声。一轮明月那样圆,遥遥挂在天空,冷眼旁观。 原来所谓花好月圆,不过是明月不谙离恨苦,永远冷静而自知地挂在天涯那头。 我终于,落下泪来。 走出两重院落,驿馆大门外,阿晋与槿汐正蹲坐在台阶上打着瞌睡。槿汐睡得轻浅,即刻醒了,见我装束齐整,丝毫也不意外,只是带着那样凄楚的笑意,“奴婢知道,娘子迟早会出来。” 我微微颔首,推一推阿晋,他见我独自出来,不觉讶异道:“娘子怎么出来了?”他往我身后探头,“王爷呢?” “王爷还睡着。”我看着他,平静道:“阿晋,你带兵送我回去。” “回去哪里?”他一时反应不过来。 我简短答道:“回宫。” 阿晋脸色难看得像鬼一样,“娘子睡糊涂了不要紧!王爷知道会杀了我的!”他年轻的面庞忽地生出一种坚毅之气,“这些年王爷怎么过的,别人不知道,我阿晋都知道!那次静妃娘娘,若不是王爷喝了酒,静妃娘娘又穿了身和娘子相仿的衣衫,王爷不会以为是娘子然后……王爷没有办法,可是我都知道,王爷心里只有娘子。现在娘子好容易能出宫,为什么不跟王爷走,从前走不脱,难道现在还不成么?” 我轻轻嘘一口气,“阿晋,我知道你忠心,所以才托你救王爷一命。”阿晋睁大了眼睛瞪着我,“王爷带了九王麾下的人出来,京中只怕乱成一锅粥了。即便你们回去可以回说王爷并不曾找到我或是说我逃了。可是世上哪里来这样众口一辞的事?再者王爷若带我走,太妃、隐妃与予澈该如何?皇上布下天罗地网追捕我们之时不能不迁怒于她们,到时我便是陷王爷于不孝不惕不忠不义之地。若王爷在外安置了我,总有见面走漏风声的时候,到时只怕后果更不堪设想。阿晋,你是王爷身边最忠心的人,你不能眼睁睁看着王爷……” 阿晋年轻的面庞上微露犹豫之色,他搓着手道:“王爷当年深悔不能带走娘子,以致二人分离,娘子在宫中百般受苦。这次……”他看我一眼,十分担心,“娘子未能如皇上所愿杀死摩格可汗,若皇上又知是王爷带回娘子,只怕连娘子都有杀身之祸。” 远处有夏虫唧唧的鸣声,仿佛亦带了秋声。银白月光斜斜地照在阿晋的盔甲上,有淡淡地一圈光晕。再好看的光晕,那也有铁甲的杀气。我轻轻一叹,“阿晋。你以为皇上是蠢人么?他一早便告知六宫我惊惧成病,便是要我不成功便成仁。我若得手,回宫便是病愈的淑妃,依旧掌理后宫。若失手而死,皇上也顺理成章说我惊惧而死,会为我大举追封,极尽哀荣。可是唯有一条路是我不能走的,那便是逃走。我从来知道我逃不出去,我若真死了,也息了牵挂王爷和几个孩子的心。可是我活着,我便不能不为他们着想打算。所以,我只能回去。”月色淡淡的如呵出的一口暖气,薄薄的随时都会散去,我恻然一笑,“阿晋,所以我要你送我回去。谁都知道你是王爷身边最得力的人,只有你送我回宫,旁人才会相信是王爷要你送我回宫。王爷带人来救我回宫,是对皇上的忠心耿耿,这样才能免去皇上有动王爷的借口。” 阿晋的年轻的男孩子,他眼中已带了泪气,手中的鞭子狠狠一记抽在地上,扬起灰蒙蒙的雾气,“我便不明白,有情人终成眷属多得是,王爷与娘子为何就这样难?” 我微微笑着,心中仿佛有许多小虫子一口一口拼命咬啮着,酸楚难耐,声音里不免带了凄楚,“阿晋,如果终成眷属要拼上他的身家性命,我惟愿他平安终老。” 阿晋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,他抬起胳膊擦一擦脸,想说什么终于又低了声音,“下辈子,下辈子娘子要早些遇上王爷,别再像这辈子,做了两个伤心人。” 我点一点头,伸手揉揉他的额头,含泪道:“傻孩子。” 月光偏西了几分,我道:“赶紧领一队可信的人送我走,再等便要天亮了。” 阿晋点点头,赶紧去了。不过半柱香时间,他领过百余人来,又牵过一匹马给我,“娘子上马吧。” 我翻身上马,阿晋向后头嘱咐道:“轻些,不要惊动了王爷。” “无妨。”我想起那卷安神香,足以让他好梦至午时。我回首,院门重重深锁,此时此刻,他一定还沉浸在梦中的宁和与快乐。如果,这样的梦永远不醒会有多好。 他一直是我最爱的男人,我可以拼尽我的性命不要去和他在一起。可是,愈是深爱,我面临选择时愈是不得不一次次放开他的手。 天下那么大,岁月那么长,仿佛永远都是无穷无尽的,但是属于我与他的,却早已是走到了尽头,不得不放开手。 我心中一痛,挥鞭策马。 旷野漠漠,答答的马蹄声踏碎满地银光,踏得人黯然销魂,唯别而已矣。 行至半路时遇见玄凌遣来接应的人,却是夏刈为首的数千人马。他见我被护送回来,大惊之余连连道渭南河大水阻碍了行程,未及如约前来接应,他亦不敢多问,只按先前的安排悄悄送我回宫。 一切得宜。我行色匆匆返入宫中,已是四日后午夜时分。 槿汐消息灵通,一壁服侍我沐浴,一壁悄悄道:“皇上听闻六王擅自领兵出京已是大怒,又知是六王的人与夏刈一同护送娘子回宫,定然又要多疑,此刻不知是如何雷霆大怒呢。”她满心忧虑地看我一眼,“皇上已经派人来传,先教娘娘休息,天明时分请娘娘前往仪元殿相见。摩格未死,又生出六王的事,胡蕴蓉这两日陪着皇上少不得吹了枕头风,娘娘可想好了要如何应对?” 我疲倦地摇头,水雾蒸起的热气氤氲里有玫瑰芬芳的气味,热热地扑在我的脸上。槿汐舀起一勺勺温热的水浇在我身上,哗哗地水声里听见自己冷静自持的声音,“皇上既然说我惊惧成病,也不说我这病见好,天下做母亲的哪有不关心自己女儿的,合该母亲来瞧瞧我。皇上不许人来惊扰我静养,那么让花宜漏夜去请母亲和九王妃入宫,先去仪元殿求皇上允许探视我。”我缓缓闭上眼睛,“万一皇上真真动气要杀我或废黜我,也算是能见母亲和妹妹最后一面了。” 槿汐闻言不禁伤感,只好极力陪笑道:“皇上哪有不肯的,自娘娘入宫,即便有孕生子时老夫人也很少入宫,总不曾与皇上碰面过。岳母的面子皇上总是要给一次的。”她停一停,“娘娘说的对,终归还有九王妃呢,皇上总不好驳她。” 玉娆,何曾只是有玉娆。 温热的水汽将我温柔包围。其实,更像是个无处不在无法逃离的阴影。唇角泛起一个冷淡的弧度,我默默地闭上了眼睛。 临近天亮的时候,东方露出一丝鱼肚白,然后是渐渐的柔肤粉,浅橘黄,虾子红,一抹一抹映照着澄澈的蓝天。 我只身站在仪元殿中,一袭梨花青双绣轻罗长裙,裙摆上的雪色长珠璎珞拖曳于地,天水绿绫衫上精心刺绣的缠枝莲云花纹有种简约的华美。夏末穿的衣料尚自轻薄,薄薄地附在身上,附得久了,像是涸辙之鱼身上干麸麸的粘膜,作茧自缚。 玄凌并没有说话,只是他的目光那样冷,那样远,仿佛浑身上下都透着寒气。 我垂手道:“臣妾未能完成皇上所托,罪该万死。” 他似乎是笑了一笑,“是该死,但罪该万死的并非这件事……”他没有说下去,我明知却也不问,只是那样默默地垂手站着。 甫天亮的时分,因着殿中深阔,光线依旧有些晦暗不明。近旁的高几上供着一束新折的望日莲,香气清远,淡淡萦绕在人侧。地上印着镂花窗格的影子缓缓移动着,像未知的命运,推动着我逐渐向前。 我静静望着他,“臣妾见罪于皇上,实不敢再为自己求得宽恕,只望皇上垂怜臣妾老母幼妹,她们已在殿外求见了半夜……” 清凉的晨风透进一丝半缕女子的呜咽之声,隐隐听得是玉娆的声音,“公公不必劝了,皇上若不得空,我与母亲再等就是。” 李长的声音又是焦急又是无奈,“唉呦,王妃再这个样子,九王怪罪下来老奴怎么担当得起。” 玉娆显然是急了,她手腕上的银镯扣着殿门有清脆的声响,她道:“姐夫!姐夫!姐姐病重了那么久,您让我和娘亲去看看她!” 玄凌眉心微微一动,显然是被玉娆所求打动。我哀婉求道:“皇上随便寻个理由打发了玉娆和母亲就是,臣妾实在不忍让她们伤心。臣妾错得再多也好,但请皇上看在这些年的情分上……” 他瞥我一眼,冷冷道:“你既病着就不该现在见人。” 我会意,揽裙快步行至御座的六扇“八骏”屏风之后。玄凌扬声道:“请老夫人和九王妃进来。” 我喉头骤然有些发紧,不自觉地收了收臂间的银线流苏,似要寻得一些让自己觉得安全的东西。 我从未这样紧张过,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跳。 或许,这将是我人生中最后一场豪赌。 骤然打开的殿门似涌进一天一地的明光,照得殿中的人一瞬间几乎睁不开眼睛。玄凌微眯了双眼,看着逆光中同时步入仪元殿的两个女子。 二人行礼如仪,玄凌的目光先落在玉娆身上,不由自主便温和了口气,道:“玉娆,什么事慢慢说,不要着急。” 玉娆急得满面是泪,如梨蕊含雨,“姐姐的病一直不见好,我也很久不见姐姐了,我担心……” 母亲低柔的声音沉稳打断了玉娆的哭求,“请皇上许臣妇见一见淑妃罢。” 母亲一直按规矩低着头,她是有年纪的人了,夏日衣裙的裙摆极小,跪下去有些不大方便。玄凌仿佛过意不去,堪堪想要使唤人伸手扶住了,口中倒是客气,“甄夫人不必行礼了。” 玄凌的视线恰恰落在母亲微抬的面庞上,他神色剧变,肩膀微微一震,整个人顿时怔在了当地。玄凌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,惊呼了一声,“啊?你——”他的声音里有极大的震动与惊喜,仿佛失去许久的珍宝,突兀地再度出现在他眼前。玄凌几步跨到母亲面前,盯着她的脸,几欲在她面上挖出无数熟悉的往昔来。 玉娆满面疑惑,尚不知发生何事,母亲亦是惊魂未定,不知玄凌何以突然如此失态。 我几乎要跃出喉头的一颗心骤然稳稳落回了胸腔,三魂七魄归位。我一动不敢动,生怕一动满眶眼泪便再也控制不住。 良久,只听得玄凌“啊!——”的一声,伴着深深的失望,凝成一句长长的叹息,无限幽远哀凉地割裂彼时初见时的惊喜。此时玄凌已背对着我,我看不清他的神色,只见他团福刺绣龙袍上的金龙用上好的金丝线密密织成,那金丝线不知为何一直浮动着,上上下下,仿佛夕阳下一池随风颤动的金光,碎碎的,碎碎的,扎人的眼睛。仔细留神之下,才发现他的身子原来和负着的手一样一直微微颤抖着。 母亲尚不知何事,只得大着胆子求道:“是否淑妃在病中神志不清得罪了皇上,若真如此,还请皇上念在淑妃侍奉皇上十余年的份上,宽宏大量勿要责怪。” 第(2/3)页